第四章 追憶 Recollections
第二十一卷 十二眷獸與血之隨從們
1
那名代理領主是個怪胎，窩在塔門裡的工坊，還爬到奇特的道具背上。
全身覆有鐵灰色裝甲的機械。那好像是一種交通工具。
它以履帶取代車輪來行駛，還載著長到不尋常的管狀物體。
儘管整體結構具原始性，卻處處可見下工夫的設計，看得出某種近似執迷的強烈熱情。那具機械能讓人感受到製造者的強烈意志，或者可能性。
代理領主穿著技官的服裝，正熱衷於研究那具陌生機械。
「該隱……你又蹺班不工作了……嗎？」
年輕武官來到工坊，仰望領主的那副模樣，露出苦笑。
一頭紫發的嬌小人物。由旁人看來只像容貌端麗的女子，但他其實是男性，在暹羅更是以神力過人著稱的高階貴族。他就跟代理領主一樣，屬於古怪程度足以並稱的怪胎之一。
「嗨，艾索德，鎮壓內亂辛苦你了。」
你平安便是萬幸——人稱該隱的男子微笑，仍未停下把玩機械的手。
那種態度正合其作風，而艾索德對此感到失望，並對如此吸引代理領主的機械提起了興趣。
「這……是什麼？」
你從哪裡撿來了這種玩具？艾索德問道。
「齊伊他們從東土帶回來的兵器。」
該隱隨手摸了摸裝在交通工具上面的長筒。被他一說，那看起來跟東土稱作大炮的道具有些類似。
「兵……器？」
「為了摧毀一輛跟這相同的玩意兒，獸人似乎犧牲了八名之多。齊伊好像也差點被轟掉了半截身軀。」
「你是說，區區人類製造的兵器傷到了齊伊……嗎？」
艾索德眼裡浮現了訝異之色。齊伊·朱蘭巴拉達這名男子既為名聲響亮的戰士，運用起神力更是「天部」屈指可數的好手。而他居然會被品種低劣的人類傷到，聽來應該有些令人難以置信。
人稱「天部」的高等種族是從何時開始支配大地的，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。但是，支配者與被支配者，其序列是絕對的，不容顛覆。
雙方在外表上固然相似，但「天部」和脆弱短命的人類不一樣，壽命長久，肉體也強韌。不只體能和膂力皆高，更具備名為神力的超常力量，甚至還有近乎不死的再生能力。
他們活用其傑出技術，創造了各式各樣的低等種族。
戰鬥力高，適合當護衛或士兵的獸人種；力氣過人，適合建設或搬運行李的巨人族；宜寵愛及打理家務的妖精種；創造目的在於水中進行勞動的魚人族，而且他們還有數之不盡的亞種。
「天部」運用自身神力和低等種族，將那些兇猛的魔獸驅逐，在大地建設了眾多雄偉城市。文明得以高度發展，如今連航向星海也漸漸不再是痴人說夢。
不過「天部」身為支配者，擁有崇高地位而受到讚頌，卻也有他們的煩惱。
其中之一就是太陽。
曬到太陽光輝的瞬間，「天部」的生體組織就會崩壞，化為灰燼。等著他們的勢必是死亡——不，那是消滅。儘管「天部」擁有強韌肉體的生命力，甚至得到了操控基因的技術，卻始終無法如願克服太陽光。
還有名為人類的種族存在，更是成了絆住「天部」的腳鐐。對「天部」來說，人類是貴重的勞動力，是值得保護的領民，同時也是寶貴的糧食。
為了保有自身神力，也為了維持生命，「天部」要的是人類的血液。
所謂「天部」，就是不吸取人類鮮血就活不下去的生物。
「嗯。這傢伙真的是厲害的兵器。鋼殼能夠彈開中等貴族的神力，硬生生被這挺大炮打中，就連巨人族也不堪一擊。再加上駕駛座完全密閉，好像連我們化成霧都無法入侵。齊伊就是受到好幾輛這種玩意兒攻擊，應該棘手得很吧。」
應為糧食的人類得到了兵器，該隱還對此大為讚賞。
「你看起來挺開心……呢，該隱。」
艾索德語帶挖苦地告訴對方，該隱對於帶刺的話卻不顯介意。
「東土這兩百年來的技術進步實在精彩。他們活不久，改變的速度卻讓人眼花繚亂。我想他們遲早會達到我們無法企及的境界吧，在不遠的將來。」
「……你是說，人類會超越『天部』……嗎？就憑那些……脆弱的生物？」
艾索德嘲諷似的微微笑了出來。該隱卻正色搖頭。
「個體之間的優劣比了也沒有意義。名為人類的種族本身就是一具生物。」
「你的思考方式，簡直像人類一樣樂觀……呢。」
艾索德的表情浮現了一絲不耐煩。
「像人類那種文明，很快就會滅亡……喲。短命的他們不懂得從經驗學習……一再掀起愚蠢的鬥爭，讓文化和藝術都歸為塵土。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是這樣……」
「不盡然是這樣。就算一條生命走到盡頭，他們的血之記憶仍會留下。」
該隱有自信地斷言。艾索德感到疑惑，身為怪胎的代理領主就朝他直直地凝望過來。
「在改變的不只是東土居民，生活於大地的眾多領民也已經跟以往的他們不同。你們也有注意到這一點吧？」
艾索德默默點了頭。
有一部分人類生出了後代，可以操控與神力似是而非的特殊力量——如此傳聞在生活於大地的「天部」之間，正隨著恐懼蔓延開來。
詳細的原因不得而知。有說法認為是「天部」或其他魔族跟人類交配帶來的結果，也有說法認為是受到高次元靈性存在的干涉。
無論理由為何，他們得到了足以弒殺「天部」的力量，在市井間被稱為「聖人」，據說還逐漸成為信仰的對象。再者，鬼族、長生種
在他們號召的形式下，獸人與其他低等種族也會向「天部」揭起反旗，選擇與人類並肩作戰的路。其結果就是發生於世界各地的領民叛亂。
懷有不吸人血就活不下去的體質，還把人類當成無力的家畜或奴隸對待，直至此刻就付出了代價。
若失去領民，靠著啜飲他們血液而活的「天部」就會失去繁榮。飢餓的「天部」為了獲得領民，將會發生同族內鬥，應該不久就會走上滅亡一途。
為避免那種惡劣至極的局面，「天部」的王族們祭出了對策，要前往位於異境盡頭的世界——據說是人類故鄉的「東土」，以獲得新的領民。換句話說，就是抓人類當階下囚。
要嘲笑那樣的決定，說來應該有些殘酷，因為他們並不知情。
在東土早有人工的光輝驅逐黑暗，即使靠「天部」之力，要狩獵人類也已並非易事。
何況在該地擔任守護者的龍族更不可能容許「天部」帶走一大票人類以便解飢。「天部」僅存的力量已經不足以讓他們屈服了。
「『天部』會是走向滅亡的種族……嗎？非得吸人類血液才能活的我們，莫非註定要被他們所滅？」
艾索德露出自嘲般的落寞微笑問道。
「假如『天部』仍舊抗拒改變，應該會變成那樣吧。」
該隱毫不遲疑，平靜地表示。
「改變？」
「沒錯。比方不吸人血也能活，還有走在太陽底下。」
「好棒……呢。假如說……真的能辦到這一點。」
艾索德帶著少女懷夢似的表情搖頭。
「可是，事情不會變成那樣的……喲。」
「對啊。『天部』不會接納改變……除非受他人強制。」
該隱從人類打造的兵器跳下來，露出有幾分邪惡的表情。
「天部」將自身定義成獲天遴選的高等種族，故不會認同改變。假如有人強迫他們改變，必然會被稱作叛徒吧。
身為形同於神的「天部」，卻站到人類那邊的咎神——
「該隱，我問你……萬一有一天，『天部』不用吸人血也能活……到時候……」
艾索德古爾·亞吉茲對該隱提出了小小的願望。
那是個渺小的願望，實在渺小——然而，只要他仍身為「天部」，那如夢似幻的心愿就絕對無法實現。
2
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——？
羽波唯里杵在豪華飯店的大廳，眼神空洞地這麼思索著。
時間是下午六點多。離曉古城再次被釋放出來，剩下不到六個小時。
雖然唯里並沒有直接目睹，但是古城受到強行植入的眷獸影響，據說肉體已經變成了怪物。要期待失控的他留有理性，坦白講，應該希望薄弱。
而藍羽淺蔥想出了作戰計畫，第一階段就是要讓他先暫時變回完整的吸血鬼。
聽似荒謬，不過在技術上來講，似乎並非多困難的事情，因為淺蔥有「聖殲」可用。她只要祭出足以改寫世界的禁咒，把古城的新肉體覆寫成原本狀態就好。能不能靠近被十二頭眷獸保護的古城並發射「聖殲」，又是另一個問題——然而現在煩惱這些也沒用。
更重要的問題是在那之後。即使古城的肉體變回了原先的吸血鬼，如果阻止不了失控的眷獸便無濟於事。要馴服原本不屬於他的眷獸並納入支配，需要龐大的魔力——需要足以讓它們聽話的「餌」。
所以要把「餌」弄到手。問題照順序解決。道理說得通。
可是，結果自己又來到了這間飯店跟第二真祖對峙，對此唯里怎麼也無法接受，謁見儀式卻無視混亂的唯里，正在逐步推進。
「我有聽說易卜利斯看上了人類丫頭……原來如此，他看上的人就是你啊……『該隱巫女』。」
暫且安置在大廳的寶座上，有對紅色眼眸正俯視著唯里她們。中東夜之帝國「破滅王朝」的領主，艾索德古爾·亞吉茲——亦即「滅絕之瞳
「我要為突然拜訪向您致歉，瞳王
藍羽淺蔥跟第二真祖面對面，泰然自若地答話。在旁邊聽著那些話的唯里已經失了魂，慘無血色的嘴唇發青，背後冷汗直流。
跟艾索德對峙的人，就只有唯里和淺蔥兩個。
不知道為什麼，淺蔥似乎跟「破滅王朝」的第九王子易卜利斯貝爾·亞吉茲互相認識。謁見第二真祖一事便是透過他斡旋才會倉促安排好。
另一方面，淺蔥挑唯里陪同的理由，則是因為第二真祖認得她，就這樣而已。不過，唯里會希望這件事能稍等一下。
唯里跟他確實是有共同用餐過的交情。
不過，那是在唯里跟艾索德交戰後，淪為俘虜才發生的事。與其說是艾索德開恩——形式上不如視為被他利用，儘管當時的處分算矇混過去了，唯里對真祖持劍相向所欠的債仍未消失。
唯里卻大大方方跑回來，還有事要拜託第二真祖，無疑是不合禮數又厚臉皮的舉動。
話雖如此，即使只有一面之緣也好，除唯里以外再無其他人見過第二真祖，因此事情會變成這樣反而是必然。第二真祖「滅絕之瞳」以鮮少出現在人前著稱，相較於其他真祖更是謎團重重。光是與他相識，在外交上就有無法估計的價值。這對唯里來說實在是件苦事。
「說來聽聽……吧。」
艾索德好似看透了唯里的苦惱，便蠱惑地笑著催她們說下去。
「那麼，請容我稟告。陛下，希望您在弦神島的『領主選斗』當中，可以就此成為彩海學園領域之主香菅谷雫梨·卡思緹艾拉的臣民——」
淺蔥毫不畏懼，態度平靜地向第二真祖提出要求。
剎那間，大廳里的空氣凍結了。
圍在艾索德身旁的諸多王朝重臣；守候在後的護衛士兵們，所有人都嚇得愣住了。唯有負責引見的易卜利斯貝爾低著頭，彷彿在忍耐不笑出來，肩膀還頻頻發抖。
「你是要我臣服於鬼族的丫頭……嗎？」
艾索德靜靜反問。陛下說得是——淺蔥露出微笑。
唯里感受到有如心臟停止的滋味。不，或許她的心臟真的停了幾秒。雖然淺蔥態度恭敬，話里提到的內容卻只有傲慢。即使翻遍東西方歷史，想必也從未有人敢要求真祖臣服。
淺蔥那威風凜凜的臉龐讓唯里不由得感到恐懼。
之前向聖域條約機構挑起戰爭時，藍羽淺蔥這名少女就已經讓人覺得深不可測。膽識非凡，腦袋也靈光，再加上天生有張比尋常偶像明星還要吃香的臉蛋，簡直令人怨嘆上天不公平。夠格當第四真祖伴侶的人，正是像她這樣的女生吧。
縱使如此，這次她還是找錯對象了。畢竟跟她談判的同樣是吸血鬼真祖。
「區區人類也敢口出狂言！」
「這是……多麼放肆無禮……！」
「就算她是王子的知己也不能饒恕。」
聚集在大廳的重臣之間掀起了鼓噪。浮現在他們眼中的情緒有一半是憤怒；另一半則是恐懼。他們怕觸怒第二真祖會跟著遭殃。
可是，淺蔥似乎把朝自己而來的憎惡與憤怒當成一陣涼風，若無其事地應付掉。
「當然，我並不會無端拜託陛下。我自認準備了相符的代價。」
淺蔥笑吟吟地告訴對方。艾索德微微眯起眼，從那副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。
「你們準備的回報，能讓身為夜之帝國領主的我接受……嗎？」
「當、當然了。你說對吧，藍羽同學！」
為了逃避眼前的恐懼，唯里開口尖聲確認。
「當然嘍。」淺蔥自信地點頭。
所謂的回報是什麼，唯里對具體內容並不知情。不過，發出豪語要包辦這件事的淺蔥曾經急急忙忙地奔波著忙些什麼，這一點唯里倒是知道的。恐怕是準備了相當有價值的貨色不會錯。事到如今，唯里只能如此相信。
易卜利斯貝爾指示隨從，讓他們靜靜地推了一台用白布蓋著的手推車過來。淺蔥準備好的代價，似乎就放在那上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