邂逅篇

「這裡該不會，就是那棟公寓……」

嘴巴張得開開的，鈴木美咲仰頭看著眼前昂然矗立的高級大廈。

儘管沒有華麗絢爛的裝飾，走的反而是極簡的都會型風格，卻更能看出這棟建築物高格調與品味，讓看的人莫不震懾於它的氣派。

在這棟與其說是公寓，倒不如說是大飯店的建筑前面，美咲能做的只是張大嘴巴猛眨眼。

「美咲，你是怎麼了？」

見美咲瞠目結舌地站在原地不動，哥哥浩孝納悶地轉過頭來問。

「因…因為，我是第一次到這麼豪華的地方……」

「啊哈哈！也對，我第一次被邀請到他家的時候，也是搞不清楚該從哪裡進去哩！不過，多來幾次就會習慣了。」

「會嗎……」

不……美咲直覺自己一輩子都無法習慣這種上流社會的氛圍。

至於這個連看到建築物都能大驚小怪的小老百姓，為何會被帶到這種地方呢——這就要講到前幾天出爐的模擬考成績了。

考入第一志願的大學的評比結果是「D」。已經是高三的第二學期，眼看著就要面臨入學考了，美咲進入志願大學的希望等於是零。

然而，這好歹也是整個暑假每天上補習班的努力成果，實在很難樂觀地推斷之後還能有進步。儘管補習效果不彰，如果就此自己埋頭苦讀，反而會跟其它接受各種專業輔導課程的同學愈差愈遠。

經過一段時間的煩心，美咲終於向浩孝求助。其中不曉得經過怎麼樣的交涉，最後居然決定拜託浩孝學生時代的好友藤堂秋彥，來擔任美咲的家庭教師。

然後，這裡正是他住的大廈。

「不過，更驚人的還在後面呢！」

「唉？」

「別杵在那裡，快走吧！讓人家等太久不好意思吧？」

「咦？喔、好，嗯！」

哥哥朝美咲背後拍了一把，催促他前進。或許是事前就被告知過密碼，浩孝成功開啟門鎖，動作迅速地踏進建築物內。

美咲一面誠惶誠恐地跟在哥哥身後，一面對於這種顯然「難以高攀」的氣氛，感到渾身不自在。

「不必這麼緊張啦！你小時候不是也常見到秋彥嗎？你都不記得了哦？那時你還秋彥哥長、秋彥哥短的叫，跟人家親熱的不得了呢！」

見到美咲僵硬的步伐，浩孝不禁失笑。

「我當然記得啊！只不過……這麼多年沒見面了……」

「對哦，自從我踏入社會以來，他就沒來過我們家了，所以真的很久沒跟你碰過面了哦？」

「就是啊……上一次遇到他，是我念國中的時候耶！」

然而，在這段長長的歲月當中，美咲卻從未遺忘過秋彥。

雖然不曾說出口，美咲總是在內心悄悄地期待，秋彥哪天能夠再次造訪自己家。

無奈浩孝和秋彥隨著年齡增長，工作也日漸忙碌，美咲的期待遲遲沒有實現的機會，時光就這樣匆匆過了五年。

目前，秋彥是個以寫作維生的作家。

他的創作範圍橫跨推理、純文學等各領域，不過最擅長的卻是戀愛小說。

在區區高中生的時紀，他以一部凄美動人的愛情故事贏得了文壇大獎。之後，他早熟的才華一方面備受矚目，一方面也有評論家擔憂他少年得志，反而因此夭折。在外界的紛紛擾擾當中，秋彥以獨排眾議之勢，成為了今日首屈一指的暢銷作家。

理所當然的，美咲也是秋彥的忠實讀者，書架上排滿了他的全套著作，連報章雜誌上的小專欄或解說文章也從不放過。

然而，讀了越多秋彥出版的書籍或是關於他的訪談，秋彥在美咲的心目中也成為更加遙不可及的存在。

——變得那麼陌生的人，卻要來當我的家教。

能跟久違的秋彥重逢，興奮的心情當然是有，但是這幾天來盤踞在美咲心頭的感受卻是不安大過欣喜。

浩孝跟秋彥是從高中就認識的好友，交情自然不在話下，但美咲的地位充其量不過是「秋彥朋友的弟弟」。對於除此整外毫無關聯的自己，秋彥真的還有印象嗎？

「……秋彥哥他……大概已經不記得我的長相了吧？」

「哈哈哈！怎麼可能呢？十來歲的時候總覺得一年很長，但是五年對於二十幾歲的人來說，根本就是一眨眼就過了！就算這麼多年都沒見面，他以前那麼疼你，怎麼會忘了你的臉？」

「真的是這樣嗎……」

「聽我的准沒錯啦！」

「不過，為什麼秋彥哥會答應當我的家教啊？」

這樣一位大忙人，實在很難想像會有什麼閑功夫去關心別人的成績如何。

自從美咲聽到這件事以來，始終感到納悶得不得了。

「我只是碰巧跟他談到這件事，是他主動提出要當你的家教的。他說他念書的時候也做過家教，應該能夠勝任才對。」

「秋彥哥不是很忙嗎？還要幫我溫書，會不會太……」

美咲希望儘可能避免給秋彥添麻煩。若是自己會造成秋彥的困擾，美咲是寧願主動取消這次的提案的。

話是這麼說——儘管有這層顧慮，美咲卻依然厚著臉皮隨浩孝來到秋彥的住處，全都是因為放不下見秋彥一面的念頭。

「又不是拜託他當保姆，沒那麼誇張啦！而且作家這一行，平常不是都窩在家裡寫稿嗎？再怎麼樣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振筆直書，中間一定會稍作休息的。他還說，想跟不同年齡層的人談談天，激發出不一樣的想法啊！」

「真的嗎……？總…總之，我最擔心的就是造成秋彥哥的困擾。」

「就跟你說不會了啦！你別看他那個樣子，其實既怕生又任性，要是他真的不願意的話，一開始就不會答應我們的。」

「啊？秋彥哥怕生又任性？」

真不敢相信。秋彥到美咲家玩的時候總是笑口常開，對於美咲孩子氣的要求也總是很耐心地給予回應。

美咲有時會要求他一起玩接球或是電玩，甚至三更半夜了還硬不准他走。不管美咲如何撒嬌耍賴，秋彥從來沒說過一句不。

這麼溫柔體貼的大哥哥，居然會既怕生又任性，美咲實在難以想像。還是說，因為美咲當年還是個孩子，所以秋彥才會多所忍讓呢？

「對於討厭的對象，他絕對是毫不容情的。他在外人的面前連笑都不笑，不知道為什麼，只要到我們家的時候心情特別好——到了，就是這間。」

兩人一邊聊著一邊搭上電梯，不一會兒功夫就抵達了頂樓。美咲雖然很在乎浩孝來不及說完的部分，卻也無暇追問了。

為了加緊做好心理準備，美咲專心一致，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。

「……嗯？奇怪？怎麼只有一扇門？」

走出電梯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長長走廊盡頭的一扇門。但是，整條走廊上卻見不到其他住戶的大門。

「對啊，因為這整層樓都是秋彥他家嘛！」

「啥！？」

「我剛才不就跟你說了，更驚人的在後頭嗎？」

也就是說，這整層頂樓只有秋彥一家居住就對了。

暢銷作家的生活果然不同凡響。雖然曾經聽過他出生於資本家家庭，但是親眼目睹超越想像的奢華居住條件，美咲還是不禁目瞪口呆。

——唯一可以確定的，就是秋彥哥確實在那扇門的後面……

真切體會到這項事實的瞬間，別說冷靜了，心臟反倒一陣亂舞。美咲急了起來，正想再次深呼吸，眼前的門卻勢如破竹地敞開了。

「美咲！」

「……！？」

始終沒空做好準備的心臟，被這麼一折騰差點沒停下來。

當美咲屏息稍待的這段時間裡，旁邊同樣受到驚嚇的浩孝率先復活，嘆了一口大氣之後開始數落：

「不要嚇人好不好？秋彥！我們正準備要按電鈴的！」

「抱歉、抱歉。我從螢幕看到你們兩個，忍不住就衝出來開門了。」

秋彥大大方方地微笑著，把視線緩緩移到僵在一旁的美咲身上。

「歡迎你來，美咲。」

「啊…你…你好！」

出其不意地被喊到名字，美咲回答的聲音不禁高了八度。

感覺到自己慌張得可笑，美咲連忙端正儀態、斂起神色，全身挺得筆直。見到他的模樣，秋彥輕輕笑了起來。

「你是怎麼了？這麼見外。」

「因…因為……」

多年不見的秋彥，跟五年前的印象一點也沒有改變。不，甚至好像還比從前更英俊了。莫非只是美咲的錯覺？

不過美咲倒是長高了不少，因此能夠從較近距離注視秋彥的臉，清楚觀察到他瀟洒的眉眼及掛著溫柔微笑的嘴唇。

「他是太久沒看到你了，才會這麼緊張啦！」

「哥哥……！」

這種丟人的話，幹嘛非在秋彥哥面前說不可啊！

美咲朝著從旁取笑的浩孝瞪了一眼，接著在感到秋彥輕聲一笑的同時，頭頂也傳來了一股溫暖。

「真的好久不見了。沒想到你長得這麼大了呢！」

「我…我已經十八歲了……」

一方面因為秋彥搓弄頭髮的手而心跳加速，一方面懷念的感覺也湧上心頭，使得美咲整顆心揪成了一團。

「是嗎，已經十八歲啦？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，記得也是差不多這個年紀。」

「沒錯、沒錯，美咲那個時候還在念小學呢！他對你比對我還親近，總是一再問我『秋彥哥下次什麼時候會來玩』。」

「……哥，很討厭耶！幾百年前的事情老愛拿出來講！」

被揭露孩提時代的往事，自己也還有印象的美咲不禁羞紅了臉。

秋彥曾來過家裡無數次，而一身的西裝式制服總是整整齊齊。當他乍看冷漠的表情一瞬間轉為笑容，那時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，美咲至今仍記憶猶新。

『美咲，你生日是不是想去遊樂園？』

『給你！你不是想要一顆新的球嗎？』

秋彥記得自己不經意說過的每一句話，對於自己的願望可說是有求必應。在美咲小小的心目中，他簡直就像是位魔法師。

那份僅止於憧憬的心情，是什麼時候轉化成一種愛戀的呢？

雖然對於同為男性也曾經有過疑惑，但是仍不足以澆熄這份情感。一旦承認自己確實喜歡秋彥之後，愛戀的心情更是愈來愈濃烈。

以為一段時間的分離，能減弱這份感情的強度。曾經一度，美咲稍稍有過這樣的念頭。

但是如今重逢，美咲再度確定了自己的心意。在自己的內心，確實存在著「喜歡」秋彥的一份感情——

「哦，原來美咲說過這種話啊！我倒是頭一次聽到。」

「這種砸自己招牌的話，我哪裡說得出口啊！我含辛茹苦，把他扶養成這麼黏哥哥的孩子，卻簡簡單單就被你搶走了，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！」

「別鬧彆扭了，浩孝。」

兩個雖然你一言、我一句，語氣卻都帶著笑意。與其說他們是在鬥嘴，倒不如說是以美咲當引子，在享受回憶過往的樂趣。

至於被來當成話題的本人，卻是如坐針氈……

「美咲，你到底喜歡秋彥哪一點啊？」

「這個我也很想知道。」

「哥，你很討厭那！夠了，不要再講我的事了啦……」

美咲向浩孝投以求救的眼神，只求能早點脫離這類話題，卻聽到秋彥又發出一聲輕笑。

「別一直站在門口講話，進來吧！」

——被笑了。

或許在秋彥的心目中，自己只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。要怎麼樣才能讓他知道，儘管只有一點點，自己還是比從前成長了呢？

「嗯，那就打擾了。美咲，聽到沒？別一直站在那裡呀！」

「啊，打……打擾了……唔哇！等一下嘛！哥哥！」

見到廣大玄關的慌張，讓美咲花了多餘的時間整理脫下的鞋子，以至於沒趕上哥哥的腳步。急急忙忙跟上快步踏進屋內的兩人，卻又被屋內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。

大廈的外觀固然也很驚人，比起屋內卻又是小巫見大巫。

「好誇張……」

怎麼大成這樣……

美咲和哥哥被領進的，是一間比美咲獨棟的家所有房間加起來坪數都大的客廳。美咲和浩孝在秋彥的邀請下，坐在客廳正中央沙發組的柔軟沙發上。

「喝紅茶可以嗎？我已經準備好了，你們稍等一會兒。」

「秋彥，不必這麼費心招呼我們啦！」

「我平常都喝咖啡，只有待客的時候才會準備紅茶嘛！另外，我還有別人送的蛋糕。美咲，你喜歡吃甜食對不對？」

「喜…喜歡！」

聽到秋彥還記得自己的喜好，美咲不禁又高興起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