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隨時候召
Ep.4 Under pressure
前次作戰的傷亡總人數高達四個軍團計數十萬人的足足六成,運輸能力追趕不及,西方方面軍聯合司令部基地長期充當停屍間,至今仍飄散著淡淡屍臭。
「──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〈Strike package〉。」
在季節明明已是春天,卻莫名刺骨的冷空氣中,第一七七機甲師團師團長,兼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救援派遣軍司令官理查.亞納少將講出了這個名稱。
「運用『女武神』,參與『軍團』重點鎮壓作戰的獨立機動部隊。以八六他們編組而成,是實質上的外籍兵團……現在迎來他們的女王,終於要開始行動了是吧。」
他的視線從自己所說的「女王」──來自舊共和國的客座軍官住宿的客房撇開,隔著替代咖啡的熱氣與香氣,轉而看向談話對象。
「你認為會順利嗎?」
「至少戰力方面無須擔心。」
西方方面軍參謀長維蘭.埃倫弗里德准將回答,表情一如往常地老神在在。帝國貴種特有的端正蒼白面貌,散發出銳利冰寒的冷笑氣息。
「收留的八六大半是他們所謂的『代號者』──也就是在一年存活率低於百分之○.一的第八十六區戰場中,活了長達數年的老兵。即使比起接受過正規訓練的我等聯邦軍士兵,要稱之精銳也不為過。就純粹的戰力評價觀點而論,沒有不善用的道理。」
雖說是替代咖啡,但給他們兩位將官的是由副官親手細心沖泡,倒在白瓷咖啡杯里,優雅得很。可能還添加了某些香料,咖啡散發出微微花香。維蘭參謀長慢慢享受咖啡,再次開口:
「多虧於此,『女武神』那邊也有了有效活用的頭緒。光就機動性能而論,『女武神』足可與『軍團』速度最快的近距獵兵型匹敵。多虧有八六在,運用起來不再需要消耗寶貴的駕駛員,實在值得感謝。」
「我在說他們八六的狀態,維蘭。」
理查少將把咖啡杯放在小碟子上說道。薄如紙張的白瓷杯具,演奏出特有的清澈高亢音色。
「不知何謂和平,沒有祖國,連一個該守護的事物都沒有,就站在戰場的生死線之上……他們不過是與我們聯邦軍人待在同一地點,雙方就會產生摩擦,你認為他們真能成為我們聯邦的利劍,今後相安無事嗎?」
無心插柳的狀況下,最初收留的五名少年兵成了試金石。
他們得到了安穩度日的機會,卻捨棄了那個選擇──無法做出那種選擇。他們不顧生死地奮勇作戰,以及只為自身尊嚴而戰的態度,就連友軍都望而生畏。這些「共和國催生出的怪物」立下無人能比的戰功,最後卻變得無法與聯邦軍正規部隊共同作戰。
雖然如今他已經知道,把在戰場長大的他們一股腦地扔進和平之中,只會讓他們感到困惑,最後窒息而亡。
「好獵犬往往脾氣火爆,就看飼主如何發揮本領去訓練,讓這種火爆轉向獵物了,學長。」
維蘭這種貴族氣質十足,不把人當人看的譬喻方式,聽得理查少將睜大眼睛。就連少將也忍不住用白眼瞪他,但維蘭參謀長只是優雅地聳了聳肩。
「──的確,不讓他們習慣和平的話,等這場戰爭結束後,雙方都會有麻煩。我們也不想在戰後負擔大量的犯罪高危險群。」
理查少將揚起一邊眉毛。
「真是意外,維蘭。我以為照你的個性,會說『解決方案就是一人一顆子彈』。」
「外加焚化屍體的燃料費與負責處理者的精神護理,還有掩飾失蹤的事務作業,再加上所有相關人員的封口費。就算做了這些,該露餡時恐怕照樣露餡……就像共和國的下場一樣。」
前次電磁加速炮〈閃蝶〉型討伐作戰結束後,聯邦確認到除了聯合王國、盟約同盟和共和國之外,還有幾個國家及地區有人生存。
這些國家與地區,如今全都知道共和國做過的殘忍行徑。
八六──有色種在共和國雖是少數民族,但對其他國家來說卻是具有相同色彩的同胞。現在其他國家都清楚知道這些同胞遭受過的,是足以稱為有史以來最惡劣的狠毒迫害。
他們將會遺臭萬年──當然,前提是人類能存活下去的話。
「比起那種下場,倒不如讓他們接受訓練適應和平,順便再來個特軍軍官應有的教育還比較有益。要是處理得當,我國能夠得到相當於一個旅團的前途無量的年輕人。再說了……」
參謀長回看著仰望自己的漆黑獨眼,忽然收起了笑臉。
「我們討伐了電磁加速炮型,又救出共和國人。如今國民之間一片勝戰氛圍,但戰況其實反而在惡化。戰死者大量增加,加上西方方面軍戰力減弱,還有戰時增稅──至少趁著目前矛頭還指向共和國時,得讓他們當一群有用的獵犬,否則……總有一天會頭痛的是八六他們。」
†
有個惡夢,過去她夢見過好幾次。
那是在不知何處的荒野盡頭,一處燒毀荒蕪的戰地彼方。
一群呈現枯骨色彩的無頭骷髏,與鋪天蓋地的鋼鐵色怪物大軍交戰。
在沒有補給及支援的行軍中,骷髏們渾身傷痕纍纍,筋疲力盡,最糟的是戰力差距令人絕望。拚死奮戰也是徒勞無功,一架又一架機體遭到擊毀,最後剩下一架白刃戰型的機體,被成群的重戰車型團團包圍,撕成凄慘的碎片。
折斷破碎的白刃裝備──高周波刀,有如無名墓碑般插在地上。
但慘劇尚未結束,「軍團」簇擁而上,扒開壓爛變形的座艙罩,從黏稠湧出的異常大量鮮血中,拖出宛如毀壞人偶般失去力氣的處理終端遺體。場面沒有半點對死者應有的敬意或尊重,它們只為了奪人首級,將遺體大卸八塊。
蕾娜不認識他們的長相。
所以機器揪出來的身穿沙漠迷彩野戰服的人影,即使被「軍團」們扯成碎片,蕾娜仍然看不見他的臉。
直到最後,蕾娜都只是旁觀。聲音傳達不到,連要支援一發炮彈都辦不到,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他們一一被殺。
蕾娜不知道有多少次一邊喊叫著那名字,在半夜猛然驚醒。
她明知道絕不可能聯繫得上,仍會抱著一線希望戴起同步裝置,啟動知覺同步,然後一如預期地沒有回應,卻又大受打擊。
只不過是沒看見、不知道罷了,但夢境是必定已然發生的現實。只不過是自己無從想像,實際上也許是更殘酷的結局。蕾娜一想到這點就會獨自渾身發顫。
但她一定不會再作那場夢了。
在齊亞德聯邦西方方面軍,聯合司令部基地的早晨客房裡,蕾娜梳妝打扮著。
她把燙得平整的女用襯衫鈕扣扣到喉頭,再套上染成黑色的軍服上衣。然後連臂章、槍套腰帶與軍帽都仔細穿戴好,再揮開只有一綹染成血紅的頭髮。
如同臨戰的騎士,將鎧甲零件一件件穿戴上身。
帶著覺悟。
毅然決然地。
鏡中是白銀色的長髮與同色雙眸,還有為那些只讓他們送命的部下守喪的黑衣,以及只讓他們流下的血一般的鮮紅。蕾娜穿起這些色彩,呈現出冷硬、苛切的「鮮血女王〈Bloody Regina〉」之姿。
蕾娜打好領帶時,內斂的敲門聲打破了早晨寂靜。
「──上校?」
蕾娜平靜地微笑了。
蕾娜不認識他的長相……至今她一直無緣認識。
不過,聲音可就不一樣了。
兩年前的半年期間,她聽過好幾次。最近兩年來,那聲音一直悄悄支撐著她,那悅耳的正確發聲與發音,靜謐而沉靜的聲音。
而這聲音如今確實就在身旁,所以她不會再作那場惡夢了。
「我起來了……請進。」
一瞬間,隔了一段彷彿躊躇的空白時間。半晌後,門扉靜靜敞開,辛露出臉來。
他有著夜黑種的漆黑髮色,與焰紅種的血紅雙眸。昨天見到他,蕾娜才第一次知道他的色彩與雷──比他大上好幾歲的哥哥正好相反。
辛穿著全新但感覺已經穿慣的鐵灰色聯邦軍服,細瘦身驅與白皙容貌就跟蕾娜從嗓音想像的一樣,是個文靜少年該有的模樣。但另一方面,精悍的體格卻顯示出長年直至現在所度過的戰場生活有多麼殘酷。
「上校,飛往總部基地的運輸機將於○八二五起飛,請準時出發。」
「好的。」
她一面簡短回應,一面轉過頭來。
蕾娜回望著映出身穿黑衣的自己而略帶陰霾的紅瞳,稍微點個頭。
「我準備好了──我們走吧。」
在舊帝國特有的國境線空白地帶「戰鬥屬地」,與專司生產的舊領地之間的交界新設立的軍械庫基地,就是蕾娜分派到的第八六獨立機動打擊群的總部。
這座基地很大,有著自西側矮丘延展開來的森林環抱四周。在稍遠處的河流對岸,昔日的堡壘遺迹遠望著城市剪影。
這裡有能夠容納將近一萬名的處理終端、大隊規模的旅團支援人員,以及一千多名基地人員的隊舍群,再加上為了「女武神」準備的好幾座機庫。還有供運輸機起飛、降落的跑道,以及隔著森林,位於城市反方向的廣大演習場。
之所以故意建設在規模不小的城市附近,除了因為有運輸及交通之便,據說也考慮到配屬於此的八六將來回歸社會的問題。這麼做是為了讓自幼以來長年活在戰場封閉環境的他們,有朝一日能重回和平生活。
據說半年前受到聯邦收留的八六們,在配屬到此地之前,還待過各種訓練學校──好像是叫作特軍校。萊登等四人作為前輩軍官,還有些事務工作要處理,早早就進隊舍里去了,剩下辛一個人充當嚮導。
在陽光反射得刺眼的跑道上,負責事務工作的伍長幫忙把行李箱與貓咪的外出包提下飛機,蕾娜正要去接,辛就從旁伸出了手。
「我幫你拿行李。」
「咦,沒關係啦。反正東西沒有很多。」
辛沒搭理,很快地拿走行李,二話不說就往前走去。
人家都這麼熱心了,蕾娜覺得硬搶回來也不太好,於是恭敬不如從命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不會。」
辛的口氣拒人於千里之外,愛理不理的……卻讓蕾娜感到十分懷念。
蕾娜忍不住露出笑容,嘴唇勾起微笑,抬頭看著走在距離自己一步的前方,那張高出半個頭的側臉。
無意間,能從鐵灰色軍服衣領中窺見的紅色傷疤,留住了她的目光。
慘不忍睹的傷痕,就像斬首後勉強將頭縫回去般,繞了脖子一圈。
那是不是往日戰場上留下的傷疤?傷痕看起來相當舊了。
自從昨天在悄然隕歿的四架「破壞神」與五百七十六名戰死者的墓碑旁重逢後,其實蕾娜沒機會跟辛說上幾句話。
昨天在那之後,蕾娜就被帶到西方方面軍聯合司令部基地。好歹算是共和國方代表的她,這麼一來就必須進行社交應酬,沒那麼多時間可以敘舊。她只在開往基地的車上能跟辛說到話,而且頂多才聊到兩年前辛等人出發執行特別偵察任務後,是如何抵達聯邦的往事。
所以蕾娜也沒問到傷痕的由來……不過也許最好別問,而該等他自己願意說出來吧。
因為嚴重到留在身上的傷疤,一定對心靈留下了更大的爪痕。
想必不會希望別人隨便亂碰。
大概是注意到蕾娜一直看著自己,辛忽然反過來看她。
「……有什麼事嗎?」
「沒、沒有。」
能這樣看著你,就已經很高興了……這種話實在太難為情,蕾娜絕對說不出口。
看到蕾娜羞紅了臉垂下目光,辛有些懷疑地低頭望去,但後來似乎想延續一開始的對話,便接著說:
「對了,你陞官了呢,恭喜。」
「喔……」
蕾娜無意識地摸摸衣襟上的階級章,靦腆地笑著。
要升任校官的門檻極高,其中尤其是屬於幹部階級的上校,更是難如登天。雖說比起一般時期,戰時任官常常不照法規進行,但十幾歲的上校倒真是史無前例。
「只是形式上而已。因為長官說要派遣到外國,沒有這點階級上不了檯面。」
反過來說,這也表示除了上不了檯面的小小尉官,沒有其他自願成為自己國家救援部隊的指揮官人選。
鐵幕倒塌以來過了半年多,很遺憾地,共和國仍然只是等著靠別人去戰鬥並營救他們,很多人都沒有自己應戰的意願。
聯邦原本預定讓救援派遣軍在收復北部行政區後依序撤出,將國防移交給目前受訓中的共和國自家戰力負責……但就看目前的狀況看來,恐怕什麼都還說不準。
「諾贊上尉才是。你在聯邦軍只有這兩年的戰鬥資歷吧,卻已經升到上尉,想必是立下了很大的功績呢。」
「……只不過是上面的階級空著罷了,由此可見聯邦做事也很亂來。」
辛淡淡苦笑,聳聳肩。
蕾娜懷著有些意外的心情,抬頭看他的側臉。
過去蕾娜從沒見過辛的長相,卻總覺得比起從前,他的表情似乎柔和多了。
兩年前,跟自己只有口頭上交談的八六少年──現在回想起來,在那冷靜透徹的聲調底下,其實隱藏著某種緊繃到脆弱易碎的事物。
隱藏著逼近眼前的死亡倒數。
以及必須解救受困於機械亡靈中的兄長的決心。
如今他從這兩者當中得到解放,不知道是否稍微輕鬆一點了?
不願對抗卻又非得誅殺的兄長──到了現在,是否成了純粹緬懷的對象呢?
「聽你就任作戰指揮官,我以為你至少會帶自己的幕僚或副官過來,沒想到就你一個人。」
「因為沒人志願。原則上,我預定之後會跟志願前來的處理終端以及技術軍官……亨麗埃塔.潘洛斯少校會合。」
講到這個名字,蕾娜不禁壓低了聲音。
「……?喔,聽說是知覺同步的技術顧問,對吧。」
辛先是一瞬間顯得不解,然後回話。看他那樣子,好像真的打從心底不明白蕾娜提到阿涅塔的名字時,為何有點難以啟齒。
蕾娜側眼仰望著這樣的辛。
一般而言,亨麗埃塔這個名字不會簡稱為阿涅塔,所以蕾娜刻意告訴他全名,可是……
……說不定在剛認識的時候,阿涅塔要蕾娜用這個比較少見的昵稱叫她,是因為她不願回想起以前用其他昵稱稱呼過她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