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大的愛情故事（7/8）

「是你救了我吧？真是感激不盡。」

「別在意啦。話又說回來，你不會覺得我們很可怕嗎？」

坤妲說著指了指自己毛茸茸的臉，但是布莉姬的眼神里沒有半點排斥。

「我還以為，像你們這種從山脈外面來的人，都會討厭我們返獸者呢。」

「……的確。」

若是數個月前的布莉姬，想必不會放過這批很像魔族的返獸者，而會當場揮劍斬殺。

但是，已經從紅龍那裡得知諸多真相的此刻，她根本不會產生半點敵意。

「更何況，我還比較像是個……」

似人非人的怪物──布莉姬輕聲嘀咕，悶悶不樂地低下頭。

於是坤妲用力拍了拍她拱起的背。

「好啦，別這麼沒精神！難得山神大人救了你一命，不振作起來可就對不起祂啦。」

「山神大人？」

「也可能是精靈大人啦。」

看見布莉姬歪頭不解的樣子，坤妲也一臉半信半疑地告訴她究竟怎麼回事。

「我們看見你倒下便跑了過去，之後腦袋裡響起一個神秘的聲音說：『母親、胎兒、救命。』」

「……咦？」

「我心想這可是大事啊，就把村裡那些反對的男人痛扁一頓──」

坤妲後面還說了些什麼，但是布莉姬腦袋裡一片空白，充耳不聞。

這種只是把幾個詞語擺在一起的笨拙說話方式，毫無疑問是紅龍。想必是紅龍發現她身陷絕境，因此傳送「念話」給正好人在附近的坤妲吧。

不過，問題在於第二個詞。

「胎兒？」

「你啊，已經懷孕啦。你都沒注意到嗎？」

坤妲顯得相當疑惑，似乎難以想像會有這種事；布莉姬就在她面前顫抖著摸向自己的腹部。

懷胎時間再怎麼早頂多也才第三個月，再加上有長年鍛煉的腹肌，所以肚子沒膨脹到看得出來的地步。

但是，一旦冷靜下來集中意識，就能感受到肚子里有股不屬於自己的微弱力量。

「我懷了……紅龍的孩子……？」

「父親是紅龍大人？也就是說，那個聲音是紅龍大人嗎！」

坤妲吃驚地抓住布莉姬的雙肩，但茫然自失的布莉姬無法回答，只能任由別人搖晃。

「我有了孩子……」

她不恨紅龍。錯在陷入狂亂而渴求溫暖的自己，如果責怪紅龍就不對了。只不過──

「像我這種存在，可以生小孩嗎？」

只是把記憶複寫到野獸血肉製成的身軀上頭，由此產生的冒牌貨勇者布莉姬。

這種怪物有資格生小孩嗎？會不會只是在增加不幸的怪物？

布莉姬以顫抖的雙手摟住自己，空杯滑落在地。坤妲看在眼裡，嘴巴不高興地噘起，再度拍打布莉姬的背。

「別說蠢話！把好不容易得到的孩子生下來，有什麼好顧慮的？要是你敢講『不生』這種傻話，我先揍你一頓！」

「……是這樣嗎？也對。」

布莉姬敗給坤妲帶來的壓迫感，平靜地點頭回應。

就算她是怪物，肚裡的孩子也沒有任何罪過。沒人有權利奪走這條生命。

「多虧你讓我清醒了，謝謝你。」

「沒什麼好道謝的啦。」

布莉姬低下頭。坤妲不好意思地抓抓鼻子，然後握住布莉姬的手。

「好啦，既然振作起來了，就和村裡的人打聲招呼吧。要是知道你懷了紅龍大人的孩子，那些反對的男人應該會嚇到腿軟，然後好好歡迎你。」

就這樣，在村長之妻坤妲的斡旋下，布莉姬住進茂茲村，平安地生下亞莉安。

時光飛逝，就在亞莉安即將滿兩歲的某一天，布莉姬一本正經地對坤妲說：

「我打算離開村子。」

「這樣啊。」

坤妲遞出綠色的茶，顯得不怎麼驚訝。

「我早就有這種感覺了。」

「……抱歉。」

「沒什麼好道歉的啦。」

坤妲說著，輕撫睡在旁邊的亞莉安的紅色毛髮。

「可以告訴我理由嗎？」

「我想讓這孩子親眼看看廣闊的世界。」

布莉姬看著年幼女兒喉頭上那片和父親一樣的紅鱗。

一旦離開茂茲村前往女神教支配的人類社會，女兒會過得多辛苦可想而知。

即使如此，她依舊想讓亞莉安認識這個世界。

「因為我以前什麼都沒看見……」

沉醉於自己的強大，眼睛被女神愛蕾佐妮亞的正義遮蔽，完全沒發現躲在陰影處的扭曲，一直活到今天。

她不想讓女兒重複這種愚蠢的行為。

「我明白，這是把自己的理想強加在女兒身上，只是醜陋的私心。就算這樣，我還是想讓這孩子……」

「我搞不懂太複雜的事，但是不用那麼介意啦。」

坤妲說著就抱起還在睡的亞莉安，放到煩惱的布莉姬腿上。

「小孩啊，遠比父母想得還要堅強。不管你打算做什麼，他們都會自己長大，去喜歡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啦。」

「……這樣啊。」

布莉姬露出微笑，溫柔地撫摸女兒的臉。

坤妲用力拍拍她的背，送她上路。

向村民們表達這段時間的感謝並道別後，布莉姬背著亞莉安離開茂茲村。

她用魔物也追不上的速度穿越禁足地，翻過馬特拉爾山脈回到人的領域，然後將多年來的搭檔──巨劍刺在大地上，有如墓碑一般。

「謝謝你。還有，再見了。」

為了揮別過去那個身為勇者的自己，她向巨劍道別，踏上旅途。

然後，摸了摸變長不少的頭髮。

「頭髮這樣就可以，衣服要買新的，說話方式或許也改一下比較好啊。」

雖然她失去音訊已經過了三年，但應該還是有人記得最強勇者布莉姬的長相。

「要是被克蘭克魯姆大人發現也會很麻煩。」

說到這位長老卿，為了填補布莉姬這枚優秀棋子的洞，已經開始培養日後人稱變態聖女的新勇者候補生，但是布莉姬無從知悉此事。

「先試著往西邊走吧。」

遠離女神教有強大影響力的聖都，試著到沒人認識她們母女的地方生活。

「這樣可以嗎？」

「喔喔──！」

雖然不曉得背上的女兒有沒有聽懂，但是她很有精神地回應了。

布莉姬回以笑容，在藍天下邁開步伐。

之後的事，同樣留存在亞莉安的記憶之中。

幫農家幹活、去森林打獵賺取食物，走過許許多多的村落與城鎮。

現在回想起來，這麼做不只是為了隱藏半龍人身分，更是要讓亞莉安增廣見聞。

從蒼鬱的森林到荒涼的草原。從絢爛的大都市到開拓中的小村莊。

有人親切地提供她們吃的，也有人只因為她們是來歷不明的旅客就吐口水。

大概是要讓亞莉安見過人類社會的全貌之後，再決定自己的生存方式吧。

（這孩子，將來會遠比我更強。）

布莉姬看著年幼的女兒天真地追逐蜻蜓，臉上微顯憂色。

（儘管因為自己是龍的女兒，和周圍的孩子不一樣，讓她下意識壓抑那股力量……）

一旦有什麼強烈的情緒爆發，過度強大的半龍之力大概就會覺醒吧。

不知道那會是溫柔、勇氣之類的正面感情，還是憤怒、憎恨之類的負面感情。

（正因為如此，才希望她認識一切。）

希望她將來成為一個溫柔的孩子，在親眼見識過美麗的事物與醜惡的事物之後，依舊能夠去愛人。

（因為沉溺在力量與信仰之中什麼都沒看見的我，沒能做到這一點……）

布莉姬看向遠方，守著精力充沛到處跑的女兒。

可是，就在亞莉安即將滿十二歲的春天，布莉姬因病倒下了。

雖然不擅長，但她終究還是會用治療魔法，以「遮蔽痛覺（Pain Block）」無視少許痛覺的作法造成危害，等到發現情況不妙，癥狀已經惡化到來不及挽救的程度。

由於普通治療魔法無效而被稱為「女神定下的壽命」，一般人患病後不得接受復活魔法的不治之症──癌症。

「媽媽，振作一點！」

布莉姬躺在親切農家借給她們的床上，亞莉安緊緊抓著瘦了許多的母親，淚水不停地滴落。

然而，布莉姬露出滿足的笑容，輕撫女兒的紅髮。

「亞莉安，不管多麼難受、辛酸，都不可以憎恨別人喔。」

某個恨意過深的女性捨棄了人類之身成為神，自己則因為當上她的勇者而誤入歧途，所以布莉姬強烈地希望女兒做到這一點。

「你是人類喔。你只是個比其他人稍微強了一點的普通人。」

女兒和似人非人的自己不一樣。她希望流著龍之血的女兒，不會變成一個沉溺於力量的怪物，能夠抬頭挺胸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。

儘管布莉姬知道，這是把自己做不到的事強加在女兒身上、是母親的私心，她依舊非得告訴女兒不可。

（因為我實在沒辦法把自己是假貨這件事說出口……）

她害怕女兒露出厭惡的眼神、拿「為什麼生下我」責難她，所以只有這件事，布莉姬決定保密到最後。

（啊啊，原來我是這麼軟弱的人啊。）

直到面臨死亡，布莉姬才終於明白。儘管身體和魔力已經強大到能夠屠殺數百隻魔物，她的內心依舊和被雙親拋棄的那天一樣弱小。

（哭出來是不是比較好呢……）

要是當年和現在抓著自己胸口的女兒一樣，哭喊著「不要丟下我一個人」就好了。

然而，就算面對的是家人，強到不曉得什麼叫敗北的布莉姬，依舊恥於展現自己弱小的一面，選擇一個人走。

（愛面子的弱女子。原來我是這種人啊……）

在最後的最後得到答案，布莉姬憔悴的臉上浮現笑容。

然後，她摸了摸因為自己逞強而落得孤單一人的女兒紅髮。

「對不起，我是個沒用的媽媽。」

這句話成了最後的遺言，布莉姬再也沒睜開眼睛。

就在女兒的哭喊聲遠去，意識即將消逝在黑暗中時，腦中響起懷念的聲音。

（……不要緊？）

如果向這個聲音求助，想必他會治好不治之症，將布莉姬從死亡深淵帶回來吧。

但是，布莉姬直到最後依舊逞強地回以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