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「暗影崇動」

第二卷

自那之後過了幾天,在某個大多數人都已結束生物日常活動的深夜裡。

那是一片被濃重夜幕籠罩的土地,足以喚起人們對黑夜的永恆恐懼。

沒錯,無論在人類生存區域的哪個角落,恐怕都很難找到如此漆黑的地方——此處是亞魯法境內某座遠離公路的廣袤森林。這座森林當初會被刻意保留下來,本意應該是為了提醒人類不要忘記過往的領土,並將其作為一種緬懷過去榮光的憑藉。

不僅亞魯法如此。時至今日,七國之所以仍在各自的領土裡保留自然風光,目的就是要昭示世人,人類所擁有的世界,絕不只是這片狹小的生存區域而已。為了提醒世人記住這件事情,七國在巴比倫塔張設的魔力障壁內,將這些森林一路保留到現在。為的就是不讓曾經盛極一時的人類,完全遺忘自己應當回歸的世界是什麼模樣。

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個地方,就是亞魯法的這座廣闊森林,這是一片幾乎會讓人錯以為這裡是外界的巨大樹海。一旦離開公路,就會直接迷失在浩瀚無際的樹海里。若沒有取得國家許可,普通人是禁止進入這座森林的。

而在這座森林裡,有一個區域的樹木格外繁茂,交錯盤旋的枝葉,遮天蔽日般地投下濃密的陰影。「濃密的陰影」這種說法非只是單純的比喻。事實上在那個區域里,散落著好幾座已成廢墟的研究設施,全是以研發各種喪盡天良的技術為目的。這些設施過往所從事的不人道研究,如今已全數作廢,淪為名副其實的負面遺產廢棄場。


此刻在夜幕降臨的深夜樹海里,唯一存在的光源,就只有人工仿造的月亮自天上傾瀉而下的月光。

在這種愈加令人感到心裡發毛的夜晚,樹海里出現了某種異狀,即使是能從空中俯瞰地面的鳥兒也難以察覺。若是聽覺無比靈敏的人,在全神貫注的情況下,或許能依稀聽見宛若夜風的空氣震顫聲。而在那裡來回交錯的,是人類的聲音。

全體隊員都已在探查範圍的邊緣就定位,並將意識集中到佩戴在耳朵上的共振器。

『那麼,請各位和以前的任務一樣,謹記迅速果斷,不留任何痕迹。預祝各位奮戰到底,「沉默者」!』

在一片黑暗之中,隊員齊聲回應。通訊中斷後的下一瞬間,他們立刻將意識從耳朵的共振器收回,集中貫徹在自己的任務上頭。

然而,其中唯一被允許的一道私人通訊,驀地在其中一名隊員耳邊響起。

『費莉,你千萬別太過自信了……還有切記不可窮追。你如此熱衷於這次的任務是很好,但是……』

「請您毋須為我擔心。我很清楚分寸在哪裡,維札斯特隊長。那麼,我要開始執行任務了。」

這番從容不迫的答話聲,來自一名年齡還稱得上是少女的年輕女性。很快地,伴隨著一聲放棄的嘆息,被她稱作隊長的男子中斷了通訊。因為在接下來的任務過程里,除非有緊急必要,否則不得使用通訊。方才的那段通訊,是維札斯特身為父親的關心,但他心裡也很清楚,對於即將執行任務的少女——費莉涅菈·索卡連托來說,自己這樣的叮囑其實是多餘的。

不久之後,全身施加了迷彩魔法、彷彿融入夜色之中的隊員們,開始在樹海里疾速奔跑,朝著各自被分派的地點前進。

這片樹海四處散落著廢棄的研究設施及實驗場,而他們現在就是要將這些設施及實驗場全找出來。

費莉涅菈遁入夜幕之中,跑在隊伍前頭。纏裹在她身上的魔法,將一層黑霧籠罩在包覆住全身的長袍上,使她的身形和夜色完全融為一體。沒過多久工夫,她已經抵達行動開始後的第三個地點,為了將此處的全貌盡收眼底,費莉涅菈靈巧地縱身一躍。只見她順著蔥鬱茂密的樹木不斷往上跳,以猶如不受重力影響的動作站到樹上,穿過枝葉的縫隙望了出去。

座落在費莉涅菈視線彼端的建築物,外形一如她在事前的作戰簡報里看到的那樣。這棟建築物在過去是一座和魔法相關的研究設施。光是看到那斑駁剝落的壁面,便可以知道這棟建築物有多麼破敗陳舊,事實上它不管在什麼時候倒塌都不奇怪。

——差不多也該讓我中獎了吧。

費莉涅菈的一頭黑髮隨著夜風飄揚,和纏裹在身上的黑霧融為一體。她已經確認完兩個地點了,結果全部落空。適才對徒勞無功之感的那聲喟嘆,讓費莉涅菈的精神瞬間鬆懈了一下,她立刻重新繃緊神經,一雙暗紅色的眼眸銳利地眯了起來。

費莉涅菈憑著優異的直覺,從那棟建築物里感受到了些許異狀和不對勁。能從遠處看到的那棟建築物,是一棟天花板異常低矮的兩層樓建築。出現局部崩塌的外牆,在建築物的內部投下了幾道陰影。儘管完全感覺不到有人存在的氣息,但是方才隨著夜晚的冷空氣飄散過來的違和感,讓費莉涅菈的脖頸一帶感到微微的麻痹刺痛。她的直覺告訴自己,那棟建築物里肯定有什麼古怪。

費莉涅菈舔了一下手指,就這樣任憑夜風吹拂著秀髮,站在樹上將手輕輕舉到半空中。

「真舒服的風……」

只見她那雙暗紅色的眼眸反射著月光,散發出淡淡的妖艷光芒。


場景切換到費莉涅菈眺望的那座研究設施廢墟。這座研究設施雖然是兩層樓建築,但其鋼骨外露、貼地而建的建築外觀,彷彿打從興建之初就希望避人耳目一樣。整棟建築物的天花板低矮到不自然的程度,若是再矮那麼一些,甚至能完全隱沒在森林的群樹之間。

環顧建築物的內部,留在屋裡的東西遭到漫長的歲月遺忘,全都已經徹底腐朽毀壞。若要說有什麼引人注目的東西,也就只有材質劣化的廢材和滿地散亂的玻璃碎片;再來就是吹進室內的塵土,以及不走運地順著雨水流進室內,從而駐留在滿地都是的雨水坑裡的樹葉。自崩塌外牆射入的月光,將瀰漫於光柱之中的細小塵埃,全都一清二楚地映照了出來。

單憑遺留在現場的這些東西,大概完全想像不出這座設施究竟是從事何種研究。真要說起來,這個世界上或許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,這座設施為何會遭到廢棄並任其腐朽毀壞的理由。

此處理應是空無一人的廢墟。從遭到世界拋棄的角度來說,這座廢墟里的東西全都是如此,沉默不語的它們,宛如放棄了一切希望。在只有月光照耀的角落裡倚牆而坐的兩道人影也不例外。分別佔據一、二樓的這兩個人,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古墳的守護者一般。

從頭髮的長度來看,其中一名似乎是男性,另外一名則是女性的樣子。但兩人身上都披著臟污破舊的斗篷,看不清楚全身的模樣。兩人癱軟的手腳和腦袋,感覺沒有注入任何力氣,就這樣軟弱無力地垂在身旁。即使有塵土跑進兩人微微張開的眼睛,想必他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。兩人的裝束打扮,像是流浪者之類的人物。或許他們是選擇了這裡,作為結束自己生命的最終場所。

兩人垂首的姿勢隱藏了各自的容貌,但那宛若人偶的黑色剪影,散發出明確的存在感,讓他們從黑暗中顯露了出來。定睛一看,才發現兩人癱軟低垂的手上,都輕輕握著寒光閃閃的利刃。那把貌似柴刀的武器,泛著森然冷冽的鋒利刀光,彷彿只有它拒絕與此處的腐朽同化一般。

忽然間,猶如斷線人偶般無力垂首的人影頭髮,被一陣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夜風吹得擾動起來。然後是一道踩到玻璃碎片上的聲音,回蕩在整座設施裡頭。儘管那只是非常細微的聲響,在這一片寂靜之中,卻成了讓人聽得一清二楚的異音,並傳遍了黑暗的每個角落。

下一瞬間,靈魂看起來儼然已離體而去的人影,突然動了兩下手指。兩人乾涸的雙眼唐突地動了起來,彷彿要從眼眶中蹦出來似的。他們的視線就像是被什麼牽引著,瞪大眼睛盯住聲音的方向。兩人霍然站起身來,宛如有人從上方一把拉起操控他們四肢的絲線。與此同時,他們重新握緊了原本輕握在手中的利刃刀柄,力道大到足以在乾癟的手掌上留下痕迹。

首先,開始行動的是二樓的人影,接著是一樓的人影。在地板上拖著腳步移動的兩人,只是一聲不響地朝著聲音的方向前進。一度吹遍整棟建築物內部的夜風,此刻已化為不自然的逆風,重新返回建築物的入口。兩道人影彷彿是被這陣夜風引誘似的,盲目地移動著槁木死灰的雙腿。

兩人看似沉重地拖著武器,在一樓完成了會合。緊接著,入口附近驀地傳來聲響。那是一道年輕女性的聲音。於是原本有如死屍的兩具身體,登時湧現出強烈的憎惡氣息,並且開始從喉嚨發出野獸般的低吼。兩人朝著聲音方位接近的雙腿,逐漸變得強而有力,他們就這樣打著赤腳,穿越滿是玻璃碎片的地板。

只見男女二人的身影一齊沖向外頭,從外表完全想像不到他們能做出如此敏捷的動作。兩人奔向聲音傳來的方向,並且各自將手上的武器高舉過頂。

但就在下一個瞬間,他們燃燒著莫名憎惡之火的眼眸,驀地茫然了起來,在黑暗之中游移不定。兩人的腳下掉落著共振器的其中一邊。剛才的女性聲音,似乎就是從共振器里發出來的。

適才那道含糊不清的語聲,並不是非常清楚。即使是從入口附近傳來,只要凝神細聽,應該都能察覺到其中的些微不對勁;然而,對直到方才為止都還失魂落魄的男女二人組來說,他們不可能意識到這樣的細小差異。

「哎呀呀,居然釣到了兩個人啊。」

這次的聲音不是來自共振器,而是從近旁清晰響起的清脆語音。卸除魔法迷彩、逐漸顯露身形的少女——費莉涅菈·索卡連托綻放出妖艷的微笑。

她所感受到的那股不對勁,正是來自這兩道人影。只要用風系統的探查魔法偵察內部,並操作空氣發出些許不自然的聲音,就能輕易地驅使兩人展開行動。

費莉涅菈臉上浮現的笑容,一方面是得意於自己的這些伎倆奏效,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夾雜著安心的期待感——看來終於可以獲得一些情報了。

「不過,如果就這麼點程度的話,代表這裡只是誘餌吧……可是既然會把人安插在這裡,應該就代表大本營離這裡不遠了。」

費莉涅菈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恍惚,可是她的微笑沒有一絲變形。

——這下可是釣到一條大魚了呢。

費莉涅菈在內心悄悄說道。包含她本人在內,被派遣至這座森林執行諜報任務的隱密部隊,人數並不算太多。因此若要將樹海內被列入目標的地點,一個不漏地全部搜查一遍,會是一項挺費功夫的作業。

儘管眼前的兩名男女算不上什麼正經戰力,但既然能夠發現這種明顯是誘餌的存在,便代表費莉涅菈他們的推測是正確的,同時也意味著最終目標就在附近。

不過,在那之前得先確認一件事情。

「雖然我覺得問了也是白問,但兩位應該都不是普通人吧?」

「嘎……發、發現漏洞……殺……殺掉。」

看到兩人怎麼看都不像是正常人的應答模樣,費莉涅菈臉上漾出安心的笑容。接著她倏地將雙手舉到嘴前,動作優雅地遮住自己的臉龐——她已經藏不住喜悅地嘴角上揚。

「真的是太好了呢。我個人並不討厭腳踏實地的作業,可是像這樣連續好幾個深夜被動員出來,對肌膚的保養不太好呢。我是有很多事情想要請教兩位……不過,看起來是沒辦法了呢。」



費莉涅菈的臉上依舊掛著微笑,濕潤的雙眸綻放出妖艷的光芒。只見她掀開長袍,「嗖」地拔出了腰間的AWR。

費莉涅菈的眼前站著兩道人影。他們是身披襤褸長袍的一對男女。兩人都是一副面容憔悴的模樣,頭髮更是糾結到梳子梳不開的程度。而從他們口中發出的聲音,幾乎全是帶著瘋狂氣息的悶聲嘶吼。恐怕是因為兩人無法隨心所欲地活動嘴唇的關係。

兩人手上都拖著一把黑色刀刃的大砍刀。費莉涅菈的眼睛敏銳地捕捉到,大砍刀寬闊的刀刃表面,有魔法式正在明滅閃爍。

「不知……者…………死……」

「埋起來、埋起來……不、不會動的話……埋起來、埋起來。」

「哎,那可真是恐怖呢。」

費莉涅菈嬌艷地露出驚訝的表情,彷彿是在和學校里的朋友聊天似的;與之相對的,兩人組卻沒有出現任何反應。就如他們外表所表現出來的一樣,似乎完全不存在溝通的可能性。

費莉涅菈當然也很清楚這一點,因此她只是心血來潮地調侃兩句而已。費莉涅菈其實已經完成交戰的準備。她手上那把散發著淡淡光芒、貌似刺劍的武器,既是費莉涅菈的愛用AWR,同時也是用來操縱風的指揮棒。可是這把AWR上頭沒有劍鋒之類的銳利部件,能作為攻擊之用的,就只有劍尖的部位而已。這是針對費莉涅菈的系統特別訂製的AWR,鐫刻在上面的黑色魔法式,以螺旋的形狀包覆住整個銀白色的劍身,宛若纏繞在細長圓錐上的黑蛇。

此刻在費莉涅菈周圍亂舞的狂風,彷彿在嬉戲似地翻動著她長袍的下擺。下一個瞬間,費莉涅菈倏地將長袍一把脫下,順勢將它掛在AWR的尖端。周圍的強風立刻化為忠實的下仆,將長袍接了過去。

緊接著,費莉涅菈就在驟然吹起的強風之中,踩起了華麗的舞步。她的腳步有如羽毛般輕盈,看起來甚至能乘著微風而行。

在一片漆黑的森林裡,戰鬥的鈴聲已然響起。倘若有人從遠處望過去,應該能見到雙方AWR散發出的光芒,宛若飛螢一般來回交錯。

在短暫的前哨戰後,兩道人影搶先使出全力一擊。兩人利用他們超出常軌的身體能力,向前直衝了上去。只有在無視身體負擔的情況下,才有可能做出這種像是煞車失靈的魔動車般的突進,學院里根本看不到如此高速的衝刺。

另一方面,費莉涅菈則是踩著不疾不徐的舞步應對。輕握在她手中的AWR劍尖不是朝著敵人,而是指向地面,彷彿在展示自己的遊刃有餘。

儘管最初的一擊被對方輕描淡寫地躲過,兩人組的攻勢依舊連綿不絕,繼續向費莉涅菈發動猛襲。兩把黑色大砍刀瞄準著她的軀幹,不斷在空中縱橫交錯,展開一波又一波的攻擊。若是單純比拼腕力,費莉涅菈應該不可能贏得過兩人,但她只是將AWR立在兩人武器軌跡交叉的中心,就抵擋住了所有攻擊。

事實上,那兩把大砍刀的刀身,根本就沒有碰到費莉涅菈的AWR。當大砍刀來到離AWR只剩幾公分的地方時,伴隨著「嘰」的一聲,一堵看不見的風牆會阻擋它繼續前進。

費莉涅菈的AWR上,纏裹著高度壓縮的空氣和強風。這道風牆會粉碎所有半吊子的物理攻擊。只見再次被擋下攻擊的男女兩人,其中的一條手臂詭異地扭曲了起來。費莉涅菈操控的強風宛若一條看不見的巨蛇,纏繞擰絞著他們的手臂。魔法蘊育的強風所發出的力量,終究不是人類的腕力能夠抗衡的。只要稍有鬆懈而被捲入強風的漩渦之中,甚至會讓人的整個手腕遭到扭斷。兩人即使想要從漩渦中脫離,拿著大砍刀的手臂也完全文風不動,如同被老虎鉗夾住一般。

「你們要是再不把那個危險的東西放開……」

就在費莉涅菈如此柔聲警告的同一時間,男女兩人都飛起一腳,以夾擊之勢踢向了她。兩人這樣強行發動攻擊,等於是放棄了自己的手腕。

——傷腦筋呢。

圍繞住AWR的這股不可見的強風漩渦,能夠朝不同的兩個方向旋轉。若是讓漩渦朝著自己的方向螺旋轉動,便能將其化為扭力,並把這股力量傳遞到漩渦捕捉住的東西上。

那麼,如果讓漩渦朝著另一個方向旋轉呢?

在男女兩人踢出那一腳的前一刻,他們的大砍刀已經猛然彈飛出去;而從漩渦的扭力解放出來的兩人,在驀地承受反方向旋轉力量的情況下,整個人也跟著飛了出去。由於費莉涅菈瞬間將上半身後仰,兩人的腳尖只是從飄舞的黑髮之間穿過,掠過她白瓷般的臉頰而已。

兩名敵人的身體在空中一頓旋轉,直接栽倒在地面上。然而,他們幾乎沒給費莉涅菈喘息的空間,馬上就重新站起身來。兩人扭曲變形的手腕,讓整隻手掌呈現無力下垂的狀態。他們看了看自己搖搖晃晃的手掌,隨即用完好的另一隻手抓住了扭斷的手。兩人硬是將手腕扳了回去,錯位的關節重新歸位的古怪聲響,頓時響遍周遭。費莉涅菈瞬間瞪大了眼睛;兩人沒有放過這個空隙,各自撿起了彈飛出去的大砍刀。

方才釋放出去的那股強風漩渦,是費莉涅菈當機立斷下的抉擇,為的是閃避兩名敵人超乎常軌的攻擊。然而,敵人認清代價後做出的捨身一擊,從結果上來說成了讓他們受創最輕的選擇——因為兩人最後只是手腕關節錯位而已。

敵人是不是在那一瞬間做出了最佳的抉擇,費莉涅菈並不清楚,但是一直掛在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消失了。

曾經有人說過,在對人戰鬥里分出高下的關鍵,既不是魔法的差距,也不是身體能力的差異,而是當事人的覺悟。費莉涅菈在從事這類暗地活動的過程里,切身體認到深諳此道的父親——維札斯特所說的這番話,的確是近乎絕對的真理。無論是否身在外界,以命相搏都是一種賭博行為。它考驗的是玩家能否當機立斷地制定戰略,認清自己願意付出多少代價以獲取勝利;並且在有必要的時候,能否將自己的手腳甚至性命放上賭桌。只有那些能毫不猶豫地做出抉擇的玩家,才能以這樣的覺悟為突破口,走上勝利的道路。會因為高額賭金而膽怯的人,終究無法勝任這樣的工作。

費莉涅菈在參與父親的工作時,打從一開始就被告知了這一點,並且徹底灌輸到她的腦海之中。

而這樣的教訓,肯定也是維札斯特本人一路走來的親身體會。因此費莉涅菈總是以更勝疾風的速度,做出瞬間的判斷和抉擇。她以不同於父親的方式,根據用途來靈活運用AWR和魔法。

費莉涅菈「呼」地吁了口氣,她將單手按在胸前,擺出一個優雅的姿勢,整個人忽然就這樣靜止不動。

「我接下來會出現一些不怎麼高雅的暴力行為,還請兩位見諒。」和話語的內容相反,費莉涅菈彬彬有禮地向兩人賠了個不是。從她平日所散發出來的氣質來看,實在很難將她和「暴力行為」之類的字眼連結在一起。然而費莉涅菈在說完這句話後,不同於臉上那副用於正式場合的古典式微笑,隱藏在她瞳孔深處的殘忍愉悅之色,的確在夜幕之中妖異地閃爍起來。

飄散在周圍的濃密風勢,此刻將費莉涅菈確實地包裹了起來。

在那之後,敵方女子手上的大砍刀發出光芒,看起來正在讀取鐫刻於刀刃上的魔法式。敵方男子則像是要掩護女子動作似地,一個箭步搶到前頭,將雙手放在身後猛衝了過來。

在男子背後呈守護之勢的女子,驀地從伸出的手掌中創造出光球。接著她毫不猶豫地做出一個前推的動作,將光球猛然發射了出去。

然而,費莉涅菈面對光球的威脅,只是不為所動地輕輕揮舞了一下AWR。這個輕快得像是在指揮樂團一般的動作,從AWR的尖端發出了一道風之斬擊。

可是,儘管這道斬擊的距離近在咫尺,男子依舊千鈞一髮地閃了過去。結果遭到斬擊劈開的,只有從他背後襲來的光球而已。

——光系統嗎……

就在費莉涅菈心中如此暗忖之際,被劈成兩半的光球,並沒有就此煙消霧散,而是發出巨大的爆炸。威力波及男子的這場爆炸,其產生的黑煙看起來甚至將費莉涅菈籠罩了進去。但就在下一個瞬間,圍繞在她周身的風之帷幕,立刻便將爆炸的濃煙吹得一乾二淨。

不過,從費莉涅菈左側的黑煙里竄出的男子,因為捲入爆炸的關係,身上應該多少有傷勢出現。

然而,男子已經將大砍刀舉到另一側的肩頭,絲毫看不出動作有被傷勢拖累的跡象。他就這樣保持著隨時都能揮刀橫砍的姿勢,在黑煙盡數散去之前,縮短了和費莉涅菈之間的距離。在男子的表情上,看不出他對殺人這件事情有任何的猶豫或動搖。

而且男子明明是在極近距離下被捲入魔法的爆炸里,臉上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。以側腹為中心,他身上的衣服有多處遭到炸飛,甚至還有部分出現燒焦的痕迹,因此他那文風不動的表情,實在顯得相當異常。

很快地,魔力沿著男子手中大砍刀的輪廓,形成了銳利的刀刃。男子隨即瞄準費莉涅菈的頸部,勢如閃電地橫砍而去。

費莉涅菈像是沒有察覺到利刃的威脅,臉上的表情動也不動,就連視線也沒轉過去。可是就在利刃抵達脖頸之處時,她僅以單腳支撐後仰的身體,用幾乎像是仰倒的姿勢避開了這一記攻擊。只見凶刃在她頭上划過,拖曳出一道璀璨的魔力軌跡。

是的,在受到這項魔法影響的空間範圍內,只要敵人的身體和旋轉的氣流持續接觸,她便能輕易看穿對方的下一個動作。甚至比視覺情報更能明確掌握敵人的動向。

斬擊完全揮空的男子,果斷地順勢扔掉手上的大砍刀。接著他大大張開雙臂,儼然是想直接抱住費莉涅菈的樣子。一顆光球從男子胸口的中心冒出,外型和女子方才所施放的一模一樣,費莉涅菈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這一點。對方應該是打算抱住目標,然後讓光球在自己懷中爆炸。他顯然是要發動不顧性命的自爆攻擊。

男子以這副姿勢縱身前躍,轉眼間便逼近到費莉涅菈身前幾十公分處,宛如要整個人壓到她身上一樣。可是,他再也沒有機會用力踩上地面,踏出那最後的一步。

放低姿勢的費莉涅菈,用她柔美的纖足輕巧地畫出一個半圓,在男子的腳掌即將落地之際送上一記掃腿。同時在身體失去平衡的男子,即將整個人向前栽倒在地面上的瞬間……

費莉涅菈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挺起身子,踩著抖擻的步伐向前走去,和狼狽摔倒的男子擦身而過。她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,只是隨意地將空著的手舉到男子胸前。接著貼住對方胸口浮現的光球,以五指畫了一個圓圈。

「【逆鱗龍捲《tempest》】。」

費莉涅菈宛若呢喃地吐出魔法的名字。

光球立刻應聲炸裂,一股超越爆炸威力的暴風,將男子卷進了無從抵抗的空氣亂流之中。彷彿是從上頭用碗罩住一般,被空氣障壁包覆住的爆炸衝擊,全數集中到男子的胸口,將他整個人猛烈吹飛出去。男子的身體就這樣一邊拖著黑煙,一邊像炮彈一樣飛了出去,最後用力撞上近旁建築物的牆壁。他直接撞破原本便搖搖欲墜的牆壁,就此消失無蹤,像是被裡頭撞出來的洞穴給吞噬了似的。與此同時,無數的瓦礫沿著男子身體通過的路線,傾泄到地板上。鮮明的沉重聲響,劃破了暗夜的寂靜。

費莉涅菈「呼」地吁了口氣,望向男子消失的建築物內部。那堵被他撞上的牆壁,似乎就這樣順勢崩塌,伴隨著無數落下的瓦礫,在裡頭掀起陣陣瀰漫的煙塵。

「哎呀,看來被埋起來的人,反而是你呢。」

和清亮的嗓音相反,費莉涅菈的臉上不帶一絲笑意。那是和粗暴的敵意或殺意無緣的沉靜——儘管做出了如此巧妙的趨避進退,費莉涅菈看起來卻完全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。能夠在戰鬥之中,隨時保持敏銳的五感和清明通透的平常心,可謂特種部隊人員的極致型態,也可以說已經達到了明鏡止水的境界。

在這樣的心境里,不存在任何的疏忽大意。因此無論對手如何從死角出其不意地發動攻擊,此刻的費莉涅菈都不可能落敗。

敵人終於只剩下一個人。費莉涅菈將自己的意識,全都集中在留到最後的那名女子身上。下一個瞬間,她以優雅的姿勢刺出的一劍,立刻就逮住了女子的動作。只見女子的右手頓時開出一個窟窿,鮮血從中泉涌而出。

可是女子絲毫不理會右手的傷口,以和先前沒兩樣的敏捷動作擺出反擊的姿勢。女子那隻無法活動自如的右手,照理說應該會讓人感到劇痛難當,但她看起來卻只像是手上提了什麼重物而已。

女子用左手重新拿好大砍刀。在像野獸一樣伏低姿勢之後,從喉嚨發出威嚇般的沉聲嘶吼。緊接著女子踏步向前,揮出一刀,斬擊的速度之快,怎麼看都不像是負傷的人所能辦到的。

「殺掉………埋、起來…」

「簡直就和人偶沒兩樣呢。除了被交代的事情以外,完全就像一具無法進行思考……欠缺情感的空洞人偶。你的夥伴也是這樣沒錯吧?真是非常遺憾呢。你要是至少能聽懂我說話就好了。」

費莉涅菈臉上露出如夢似幻的微笑,她的這番話語看來果然沒有傳進對方耳里,但是女子的呼吸驀地變得粗重起來。

沒過多久,女子看似自暴自棄地發出一聲咆哮,與此同時,費莉涅菈的眼前再次出現揮舞的黑刃。然而不知為何,那把黑刃的來勢已驟然衰減。面對這記沉重遲緩、和方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的攻擊,費莉涅菈特意用AWR接了下來。

「我稍微調整了一下氣壓。」

透過費莉涅菈這句話,女子似乎本能地領悟到,周圍的「空氣」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個樣。儘管感覺像是個陰森的操線人偶,但女子身上出現了生物才會有的明顯變化,清楚昭示出她果然也是人類的事實。因為氣壓的急劇變化而引發的血管膨脹及頭痛欲裂,冷不防地席捲女子全身。適才的激烈運動,更是加劇了這種上氣不接下氣的情形,甚至有可能已經讓她感到頭暈目眩。這就是剛才的那一刀為何會如此衰頹的間接原因。

除此之外……這一帶已被牢固的風之障壁籠罩起來,化為一間任何聲音都不會傳到外頭的巨大密室。為的就是避免女子可能存在的其他夥伴前來干預。就連先前牆壁遭到破壞時,持續了好一陣子的崩塌聲響,也全都止於這個空間內部。

這是費莉涅菈在「工作上」的慣用伎倆,她剛才所說的「不怎麼高雅」,就是在形容這樣的戰略手段。

緊接著……面對硬是想將黑刃進一步前推的女子,費莉涅菈在極近距離之下,解放了纏裹在造型優美的AWR上的強風漩渦。

「【壓縮解放《liberal》】。」

接收到費莉涅菈意志的AWR,將纏裹於劍身的高密度風壓,朝著女子迸射而去。壓縮成龍捲風般的暴風,瞬間得到解放,化作無數洶湧肆虐的風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