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 記憶之網如星之海

俯瞰他人的記憶，感覺就像是抬頭仰望飄浮在夜空中的星斗。

構成總體記憶的最小單位元件，是等同豆粒大小的「點」。這些點代表存在人體大腦里的知識和片段，有如遍及全宇宙的星星，浩瀚無垠，而且分別都透過電子訊號或其他能量錯綜複雜地連結在一起，整體看上去就像不知名的星座。

因此觀看記憶就等同在天體之間遨遊。

以前佐久奈很喜歡跟家人一起去觀星。但現在呢？她還是不討厭，可是一再偷看他人的記憶後，星星已經跟血腥味連結在一起了，這也是真的。

「──不過，若能像以前那樣，全家人一起去看星星，也許能夠看到不一樣的景色。」

爸爸曾帶著憂慮的神情說了這番話。

傍晚佐久奈結束七紅天該做的工作回到宿舍後，過沒多久爸爸就來找她了。他三不五時會跑來找佐久奈，但沒跟她事先聯繫，當下還說「我來煮飯給妳吃」，然後真的煮完飯就回去了。就跟以前沒什麼不同。爸爸比媽媽更會做菜。

「去看星星啊。不知道什麼時候有空去。」

抱著自行製作的可瑪莉玩偶，佐久奈望著爸爸那身穿圍裙站在狹窄廚房中的背影。

「那要看佐久奈有多努力。雖然很想幫忙，但爸爸我呢，對那方面的事情不是很精通。」

「嗯，我要努力……」

菜刀咚咚咚的切菜聲聽在耳里令人心曠神怡。爸爸還笑著說「沒問題的」。

「我覺得佐久奈已經夠努力了。當上七紅天后，聽說把部隊管理得有模有樣，而且為了逮捕恐怖分子，妳不是還巡邏到很晚嗎？」

「可是今天沒有巡邏。薇兒海絲小姐說恐怖分子可能暫時不會出來……」

「這樣啊。那妳今天可以好好休息一下。」

其實佐久奈根本無法休息。

除了表面上的正當工作，她背地裡還有其他任務。

那就是──身為恐怖組織「逆月」成員該做的任務。

等了一下子，爸爸就把飯菜端過來了。是咖哩飯。對了，爸爸做的咖哩飯很好吃。佐久奈還記得小時候非常喜歡吃。

他們兩個一起說了句「我要開動了」，接著就拿起湯匙。接著佐久奈挖取少許的咖哩飯送到口中。真的好好吃。跟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。

之後佐久奈跟爸爸有說有笑。真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閑談──例如佐久奈喜歡看的書、喜歡聽的音樂、喜歡的星座。還有家人的事情、姊姊的事情。

逆月下達的指令讓佐久奈心靈備受煎熬，日復一日中，跟家人一起度過的悠閑時光顯得無可替代。她真希望這段時光能夠永遠持續下去。可以的話希望不只是爸爸，還能跟媽媽、姊姊待在一起──

「我吃飽了。」

可是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短暫。吃完咖哩飯，爸爸慢條斯理地起身，說了句「那我最近再找時間過來」就回去了。佐久奈被拉回嚴酷的現實世界，心中滿滿都是空虛的感覺。

「爸爸……」

爸爸已經走了，佐久奈不停回味他留下的餘韻。

那個人的記憶總體──也就是精神構造，用星座來比喻很像是「天鷹座」。說起佐久奈的家人，記憶總體的形狀都像是美麗的星座。

「我會努力的……為了保護家人。」

望著貼滿天花板的黛拉可瑪莉•崗德森布萊德人像照，佐久奈逼自己露出笑容。接著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情。

那就是黛拉可瑪莉小姐借她的小說，她要拿來看一看。

☆

這下完蛋了。

簡單講，所謂的七紅天爭霸戰，其實就是七紅天互相殺害的爭奪戰。皇帝居然大方表示這是娛樂活動，我只覺得皇帝在情感上的感受性異於常人。反正那人也不免讓人覺得不只是感性層面，就連她整個人放在這世上都顯得格格不入。

七紅天會議結束後的隔天。我就像平常一樣被人抓來上班，等著我的是一個誇張的消息──「『七紅天爭霸戰』開戰預告」。這下我才知道奧迪隆•莫德里和芙萊特•瑪斯卡雷爾在打什麼主意，想也知道我很絕望。連處理工作事務的心情都沒有了，我坐在辦公室的柔軟椅子上，邊發獃邊抬頭看天花板，成了一個空殼，變態女僕抓緊這個好機會對我性騷擾（在好幾個地方揉來揉去），我連這些都無法適當應對，當鐘聲響起宣告下班時間到來，我立刻二話不說跑回家。換作平常，我應該要跟佐久奈一起去宮殿中巡邏，可是薇兒說「巡邏就先暫停一陣子吧。看起來沒什麼效果」。於是我就不用加班了。也許她是在用她的方式安慰我。

回到家的我仰躺在床鋪上，一雙眼睛動也不動地望著天花板。

已經不行了。我死了。這下死定了。之前「死定了」這個念頭都不知道出現過幾次，但這次的「死定」在程度上有別於以往。那差別大到像鯨魚對上沙丁魚。

我遭無所適從的絕望之浪沖刷，連從這裡挪動一步都提不起勁去做。

「可瑪莉大小姐，請您起來。晚餐已經準備好了。」

「我沒心情，已經不行了。」

「今天的晚餐是特濃醬燒漢堡排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我考慮了一下，這才慢吞吞起身。肚子餓沒辦法睡回籠覺，既然薇兒都特地做了，那我好歹要吃一些。

我坐到卧房桌子前等了一會，薇兒便將晚餐拿過來。

特濃醬燒漢堡排，味道好香。我乖乖說了句要開動了，接著才用叉子弄了一些漢堡排放進口中，那股幸福的滋味頓時在口中蔓延開來，感覺好像連心情都變好了。薇兒準備的餐點果然是世界第一。

「覺得如何，可瑪莉大小姐。」

「嗯，好好吃──」

「是不是覺得有力氣為七紅天爭霸戰努力了？」

「嗯，有力氣努力…………最好是啦！？」

幸福的心情都被打散了，別說那種會把人拉回現實的話好不好。

「怎麼辦啦！這次我一定會死掉吧！」

「若是要赴死，我也會陪您一起的，請您放心。」

「才不要，沒辦法放心啦！」

「如果可瑪莉大小姐面臨死亡危機，我會充當肉盾先死。」

「不用做到那種地步啦！」

這下該怎麼辦。要不要裝病？不，那樣一定行不通。到頭來還是會被薇兒硬拖出去。那要不要去賄賂其他七紅天，收買他們？這也不行。到頭來都會被薇兒阻止──是說這個變態女僕根本就只會壞我的好事，可惡！

「嗚嗚嗚……七紅天這個重擔對我來說果然太沉重了……反正還有一大票人想當，乾脆讓給那些人好了。」

「那樣可瑪莉大小姐會被炸死喔。其實用不著那麼做也無妨──可瑪莉大小姐，您還記得之前我為您做了些什麼嗎？」

「在說性騷擾吧？」

「不，那是愛情表現──不是在說那個。直到現在為止，我有讓可瑪莉大小姐死過任何一次嗎？」

聽到這番話，我頓時說不出話來。多虧這傢伙，我確實撿回小命好幾次。就連昨天的七紅天會議也是，多虧這傢伙才沒有死。不過──不能保證她這次也有辦法救我。

「……唉，我怎麼會這麼命苦。明明就不想當七紅天。」

「那麼容我問問，可瑪莉大小姐想要從事什麼樣的行業？」

「我根本不想去工作。」

「那要不要做一份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工作？」

永遠持續下去……？喔喔，在說嫁人啊？

這樣或許不錯。但我沒有對象可以嫁，所以沒辦法。

「我還沒有定下來。」

「啊？」

「既然要做那種可以永遠持續下去的工作，那就跟我……」

「在說什麼啊。薇兒是女孩子吧。沒辦法跟我結婚啦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不知道為什麼，她臉上的表情變得很微妙。還是老樣子，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麼。我將一塊漢堡排放進口中，吞完肉又說了些話。

「……不過，我對未來還是有夢想的。我想要當小說家。」

「這我明白。不管寫出來的作品多麼無趣，只要有七紅天的名聲加持，都會大賣特賣吧。」

「我才不想那樣。我打算使用筆名……直接用本名有點難為情。」

「是什麼樣的筆名？」

「還沒有想好。目前暫時還用本名寫……」

「原來是那樣。新作品《橘子季之戀》也是嗎？」

「嗯，在第一張稿紙的背面有寫上名字。」

「那應該已經被佐久奈•梅墨瓦大人發現了吧。」

「嗯？」

「妳有讓她看原稿。」

「…………」

啊？先等等。

那就是說──就是說──

「這、這……」

「這？」

「這下糟了啦！」

我兩隻手都貼到頭上，一股腦地起身。糟透了。我……我這個世間罕見的賢者竟然會犯那種錯誤！明明想要隱藏真實姓名，卻把名字寫在上面，也太笨了吧！那不就是自行爆料了！我燃燒我的靈魂，這才寫出……那個最棒的傑作……卻被佐久奈拿去看……而且還被人發現作者是我……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！

「我、我現在就去佐久奈家！」

「去了又怎樣？反正已經穿幫了。」

「誰說一定穿幫！所以我更要去！假如被人發現作者是我，身為前輩的威嚴將蕩然無存！」

「原來您還有威嚴啊？──啊，可瑪莉大小姐！一個人走在夜晚的街道上很危險喔──」

身上還穿著家裡的便服，我就這樣飛奔出家門。完全沒把女僕的叮嚀聽進去。

現在要儘快從佐久奈手上拿回稿件。然後把寫了「黛拉可瑪莉•崗德森布萊德」的部分上墨塗掉，再拿給佐久奈看。

現在沒空當家裡蹲了啦……！

☆

結果我的熱度連一分鐘都維持不了。

平日運動量不足的我全力奔跑，當然會變成這樣。

「……可、可惡……絕對……絕對不能……被她看到……」

腳好痛。胸口也好痛苦。可是──唯獨這點絕對不能退讓。

旁人看了或許只覺得我像來自戰地的士兵，戰敗了拚命逃跑。跑到上氣不接下氣，可是我沒有停下腳步。

因為，在那個小說里……就是、就那麼一點──有些兒童不宜的描寫在裡頭。並、並不是我喜歡那種內容，是為了劇情發展才不得已加進去的。可是……不管加進去的理由是什麼，佐久奈一旦知道我寫出那種東西，她一定會唾棄我。我才不要那樣。好不容易找到跟我有相同煩惱的同僚……！

死命跑了一陣子後，總算看見一座橋了。姆爾納特宮殿的庭園中有條什麼什麼河流過（名字忘了），這座橋就架在上面。走過那座橋後，佐久奈的家──帝國軍女子宿舍就在後面。

「很、很好。妳等著，佐久奈──哇？」

我被橋的高低差絆到。

如果直接向前方倒去，臉就會撞到橋上的欄杆，於是我趕緊轉動身體，可是卻沒辦法轉到位。疲勞讓我的身體無法自由自在活動，當我注意到的時候，人已經順著土坡滑落，「咚！」的一聲掉進不冷不熱的河水裡，摔得好慘烈。

漫無邊際的恐懼侵襲著我。

腳都踩不到底，原來這條河這麼深……？

「誰、誰來……救救我──」

我揮動手腳，努力想要靠近岸邊卻做不到。只看到水花飛濺，身體沒辦法按照我的意思行動。整個人不斷向下沉，從嘴巴跑進來的水入侵肺部。

不行了，好痛苦。我已經沒救了。沒想到居然要死在這種地方。跟七紅天爭霸戰比起來根本小巫見大巫。早知道就稍微學一下游泳──我正要放棄我的人生……

「妳還好嗎！」

我突然間聽到某個人的聲音，還有被人用力抓住手的觸感。來不及反應的我睜大雙眼，這時我整個人突然飛到半空中，就這樣直接被人拉到陸地上。

然後屁股輕輕落到地面上，我想這應該是用來控制重力的魔法。

真是九死一生。我「咳咳咳」地咳嗽好幾遍，這才意會過來，知道自己撿回一命。話說回來，到底是誰救我的？那個聲音聽起來不像薇兒的──想到這，我抬眼向上看……

「好險啊！但沒想到崗德森布萊德小姐不會游泳，真令人意外！」

有個身穿神父服的男子就站在眼前。

他就是信奉神明的奇人，海德沃斯•赫本。

「你、你怎麼會在這……？」

「哈、哈、哈，剛好有點小事要辦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