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幕

第一卷


「這是最後一件了吧?」


「嗯,這裡確實有……七十件。多謝惠顧。」

「不,我們才要謝謝你呢。只有羅倫斯先生你願意到這深山裡來,真是幫了我們大忙。」

「不過,我也因此拿到上等的皮草啊,我會再來的。」

結束一如往常的對話,離開深山裡的村落已過了五個小時。太陽升起後就立刻動身,下山來到這片草原時已過了中午。

這天的天氣晴朗,沒有半點風,是個適合坐在馬車上,悠哉橫越草原的日子。因為這陣子的天氣寒冷,原以為冬天就快到了,現在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。

成為自力更生的旅行商人,隻身行商至今已有七個年頭,今年二十五歲的羅倫斯坐在馬車駕座上,泰然自若地打著呵欠。

這裡幾乎沒有高大的草木會阻礙視線,眼前景色一望無際,也因此可以看清遠方的景象。在視野最遠處,可看到一所幾年前建蓋好的修道院。

或許是有某地方的貴族子弟成了他們的修道士吧,儘管在如此偏僻荒遠的土地上,但這所修道院不僅是一棟優良的石造建築物,甚至還使用了鐵制門窗,令人難以置信。記得沒錯的話,修道院里應該有二十多位修道士,另外還有將近同樣人數的男僕為他們打點生活。

修道院剛開始建蓋時,羅倫斯以為可以招攬到新顧客而滿懷期待。可惜修道院似乎不跟民間商人往來,而是以獨自的通路調度物資,羅倫斯的期望因而落空。

雖然期望是落了空,但是修道士的生活並不奢侈,他們甚至會下田耕作;就算做成了生意,可能也沒有太多利益可圖。不僅如此,或許還有可能被迫捐款,或者被倒債。

單純就買賣的對象來說,修道士比盜賊還要惡劣。不過,只要能夠和他們做生意,對商人來說還是有好處。

因為這個緣故,羅倫斯還是戀戀不捨地望著修道院,但是他突然眯起眼睛。

修道院那頭,有人正朝向這邊揮手。

「怎麼回事?」

那人看起來不像男僕,因為男僕身上穿的應該是骯髒的深褐色工作服,而正在揮手的人穿著看似灰色的衣服。雖然要特地走到那頭有些麻煩,但就這麼漠視的話,恐怕會造成日後的困擾。羅倫斯不得已,只好把馬車轉向修道院的方向。

馬車轉向後,原本揮著手的人可能是發現羅倫斯朝自己的方向走來,便停止揮手,但也沒有走向羅倫斯的意思。看來,他要等羅倫斯自己走到修道院。教會相關人士的態度傲慢已是司空見慣的事,羅倫斯不會為了這點小事生氣。

不過,在緩緩靠近修道院,清楚看見那人的身影后,羅倫斯不禁發出聲音說:

「……騎士?」

起初羅倫斯心想:騎士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?但靠近後他發現確實是名騎士,原來看起來灰灰的衣服是銀色的盔甲。

「你是什麼人?」

騎士在羅倫斯到了兩人要交談還稍嫌遠的距離時,便如此大喊。那語氣彷彿自己不用報上名來,每個人也該認得他似的。

「我是旅行商人羅倫斯,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?」

修道院已近在眼前,往南方延伸的田地里,正在耕作的男僕寥寥可數。

羅倫斯發現騎士不止一名,還有一名騎士站在修道院另一頭,說不定騎士們是在站崗巡視。

「旅行商人?你來的方嚮應該沒有任何城鎮。」

騎士驕傲地挺起刻有紅色十字架的銀制胸甲,態度蠻橫地說道。

然而,騎士直接套在肩上的大衣同樣是灰色,這代表他只是一名下級騎士。短短的金髮似乎剛剃不久,體格也看不出身經百戰的樣子。或許是剛剛成為騎士,所以顯得趾高氣揚。面對這種人,必須從容應付,免得他們一下子就得意忘形。

羅倫斯沒有馬上回答,他從懷裡拿出一隻皮袋,緩緩解開綁住袋口的繩子,袋子里裝著蜂蜜糖。羅倫斯拿出一顆放入口中,再把整袋蜂蜜糖遞給騎士。

「要不要來一顆?」

「呃……」

雖然騎士瞬間露出遲疑的神情,但終究敵不過糖果的誘惑。

不過,身為騎士的自尊,讓他從點頭到伸手取糖花了不少時間。

「從這裡往東邊山頭走上約半天的時間,就可以看到一座小村落。我是到那裡賣鹽回來的。」

「原來如此。我看你車上還有貨,是鹽嗎?」

「不,這些是皮草。您瞧。」

羅倫斯一邊說,一邊轉向貨台掀開覆蓋的麻布。那是非常漂亮的貂皮。如果以眼前這位騎士的薪水來看,相信貂皮的價值比他的年薪還要高。

「喔,那這是什麼?」

「啊,這是山裡的村民給我的麥子。」

成束的麥子就放在貂皮堆旁邊,那是羅倫斯前去賣鹽的村落所種植的麥子。那裡的麥子不但耐寒,也不容易被蟲咬。去年西北方受到嚴重的寒害,羅倫斯打算把麥子拿到西北方去賣。

「嗯。好了,你可以走了。」

自己把人叫來,現在又想隨便打發我,如果乖乖說「是」的話,就不配當商人了。羅倫斯一邊有意無意地把玩剛剛的皮袋,一邊轉回騎士的方向。

「發生什麼事了嗎?平常在這裡應該見不到騎士吧?」

年輕騎士可能是因為被詢問而感到不悅,稍稍皺起眉頭,再看到羅倫斯手中的皮袋,眉頭皺得更深了。

看來騎士似乎是上鉤了。羅倫斯解開繩子,拿出一顆蜂蜜糖遞給騎士。

「嗯……真好吃,我得好好答謝你才行。」

騎士喜歡講道理。羅倫斯露出營業用笑容,表現出非常感謝的模樣,向騎士鞠躬。

「聽說最近,這一帶會有異教徒祭典,所以我們才受命在這裡防衛。你知道什麼消息嗎?」

這時,如果表現出失望的表情,那麼演技就太差了。羅倫斯假裝想了好一會兒後,回答說:「我不知道耶。」事實上,羅倫斯是在撒謊,不過騎士說的話也不甚正確,所以他不得不扯謊。

「他們果然想在背地裡偷偷舉辦祭典,異教徒真是一群膽小鬼。」

雖然騎士完全猜想錯誤的發言聽來好笑,但羅倫斯當然沒有予以指正,他表示贊同騎士說的話後,隨即向騎士告辭。

騎士點點頭,再度為蜂蜜糖向羅倫斯道謝。

可見騎士是真的喜歡吃蜂蜜糖。下級騎士的錢都花費在裝備和旅費上。事實上,他們的生活還不如初入門的鞋匠學徒。騎士肯定很久沒吃到甜的東西了。

話雖如此,但羅倫斯並不打算再多拿蜂蜜糖分給騎士,畢竟蜂蜜糖並不便宜。

「異教徒祭典……還真會猜啊。」

離開修道院一會兒後,羅倫斯喃喃念著騎士說的話,苦笑了一下。

羅倫斯知道騎士在說什麼。應該說,只要是這附近的人都會知道吧。

那根本不是什麼異教徒祭典。況且異教徒不是在更北邊、就是在更東邊的地方出沒。

這附近所舉辦的祭典,不過是隨處可見,為了慶祝麥田收割、祈禱豐收的祭典罷了,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駐騎士。

但是,這附近的祭典比其他地方盛大且特別,所以修道院的人可能因此特別向城裡的教會提出報告。或許是長久以來,這地方從不曾正式納入教會的版圖,所以教會才顯得特別敏感。

再說,教會近來熱衷異端(註:指非正統的宗教派別)審判及異教徒改教活動,最近也常聽說城裡的神學者與自然學者發生言論鬥爭的消息。民眾已漸漸不像從前那樣,無條件服從教會。

就算城裡的居民沒有說出口,但相信大家都能夠感覺到教會的絕對性威嚴已逐漸消失。事實上,據說因為教皇收到的教會稅比預期來得少,而向多國國王請求捐助費用修復大神殿。早在十年前,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。

面對這樣的局勢,也難怪教會急於設法找回威嚴。

「不管哪一行的生意都不好做呢。」

羅倫斯苦笑,把蜂蜜糖丟入口中。



當羅倫斯來到寬廣的麥田時,西邊的天空已經泛起比麥穗還要美麗的金黃色。遠方鳥兒小小的身影趕著回家,處處傳來的青蛙鳴,彷彿在宣告自己即將入眠似的。

幾乎所有麥田都已完成收割,應該這幾天就會舉辦祭典。快的話,或許後天就會舉辦了。

在羅倫斯眼前延伸開來的這片麥田,是這個區域中以高收割量而自豪的帕斯羅村麥田。收割量越高,村民的生活也就越富裕。再加上管理這一帶的亞倫多伯爵是個附近無人不知的怪人,他身為貴族卻喜歡下田耕作,因此自然願意贊助祭典,每年都會在祭典上飲酒歡唱,好不熱鬧。

然而,羅倫斯從未曾參加過他們的祭典。很遺憾,外人是不允許參加的。

「嗨!辛苦了。」

羅倫斯朝正在帕斯羅村的麥田一角,把麥子往馬車上堆的農夫打招呼。馬車上的麥穗十分飽滿,看來可以讓購買麥子期貨的人們鬆一口氣吧。

「喔?」

「請問葉勒在哪裡啊?」

「喔!葉勒在那兒。有沒有看到很多人聚集在那邊?他就在那塊麥田裡。葉勒今年都僱用年輕人來種田,因為他們比較不得要領,今年應該是他們田裡的某個人會是『赫蘿』吧。」

農夫曬得黝黑的臉上堆滿了笑容說道。那是絕對不會出現在商人臉上,只有沒心機的人才會露出的笑容。

羅倫斯以營業用笑容向農夫答謝後,駕著馬車朝葉勒的方向前去。

如農夫所說,確實有很多人聚集在那裡,人人都朝麥田中央叫喊著。

他們對進行最後工作的人叫喊。不過,他們並非在斥罵工作延遲。斥罵本身其實已是祭典的活動之一。

羅倫斯悠哉地慢慢靠近,終於聽見了他們叫喊的內容。

「有狼喔!有狼!」

「快看!狼就躺在那邊!」

「是誰?是誰?最後會是誰抓到狼呢?」

人人臉上展露像是喝了酒似的爽朗笑容,高聲叫喊著。就算羅倫斯在人牆後方停下馬車,也完全沒有人發現他。

狼是豐收之神的化身。據村民所說,豐收之神就藏在最後割下的麥子里,傳說豐收之神會跑進割下最後一束麥子的人體內。

「最後一束了!」

「小心不要割過頭!」

「太貪心的話,會讓赫蘿逃跑喔!」

「是誰?是誰?是誰抓到狼呢?」

「是葉勒!葉勒!葉勒!」

羅倫斯從馬車上走下,探頭往人牆的另一邊望去,正好看見葉勒抓住最後一束麥子。葉勒沾滿泥土和汗水的黑臉露出苦笑,他一口氣割下麥子後,舉高整束麥子,朝著天空大喊:

「嗷嗚~~~~~~~」

「赫蘿!赫蘿!赫蘿!」

「狼赫蘿出現了!狼赫蘿出現了!」

「抓住祂!快抓住!」

「別讓祂逃走了!快追!」

葉勒突然跑了出去,剛剛不停叫喊的男子們緊追在後。

被追趕的豐收之神會附在人類身上,企圖逃跑到其他地方。所以大家必須抓住豐收之神,好讓祂未來一年繼續留在這塊麥田裡。

事實上,沒人知道豐收之神到底存不存在。不過,這個習俗已經在這塊土地延續很久了。

羅倫斯是跑遍各地的旅行商人,他壓根兒就不相信教會的教誨。不過,說起迷信或信仰的程度,可是在農夫們之上。畢竟在他辛苦翻越山頭,好不容易來到城鎮時,卻發現商品價值暴跌的事情屢見不鮮,也難怪他會變得迷信或執著於信仰了。

因此,對於熱忱信徒或教會相關人士特別關注的這些儀式,羅倫斯一點也不在意。

不過,關於葉勒成為赫蘿這件事,倒是讓羅倫斯感到有些困擾。這麼一來,在祭典結束以前,葉勒會被關在有準備佳肴的穀倉里整整一個星期,根本沒法與他說話。

「算了……」

羅倫斯嘆了口氣,坐回馬車,朝村長的住處前去。

羅倫斯原本打算跟葉勒聊聊修道院發生的事,順便與他小酌幾杯。但是如果不趕緊把堆在貨台上的貂皮變賣成現金,就來不及支付在其他地方採買商品的貨款。再加上羅倫斯想要早些賣掉從深山村落帶下山的麥子,所以他不能一直等到祭典結束。

羅倫斯向忙著指揮祭典準備工作的村長,簡單說明中午發生的事情後,推辭村長要他留下來過夜的邀請,離開村落。

從前,當現在的伯爵還沒來到這塊領土以前,高額的稅金使得這裡的麥子價格高漲,在市場上變得不受歡迎。那時羅倫斯曾買下這裡的麥子,靠著微薄的利潤勤懇地銷售。羅倫斯這麼做並非為了施捨恩惠給這裡的居民,單純只是因為他沒有雄厚的資金,能夠與其他商人競爭購買便宜又受歡迎的麥子。因為當時的事,葉勒至今仍然對羅倫斯抱著感恩之心。葉勒是當時村裡負責交涉價格的人。

雖然不能和葉勒喝上幾杯十分遺憾,但不管怎樣,只要赫蘿一出現,沒多久村民就會趕走外人,好讓祭典進入最高潮。即使留下來過夜,也只會落得被趕走的命運。這股疏離感,著著實實讓獨自坐在馬車上的羅倫斯,心裡覺得陣陣寂寥。

羅倫斯咬著村民送他的蔬菜,往西方出發。與剛完成田裡的工作,開心地朝村落歸去的農夫們擦肩而過。

羅倫斯再度踏上一個人的旅途,不禁羨慕起那些有同伴的農夫們。



今年滿二十五歲的羅倫斯是一名旅行商人。他在十二歲時開始跟隨旅行商人親戚學習,到了十八歲便自立門戶。身為一名旅行商人,羅倫斯還有很多不曾去過的地方,對他來說,接下來的日子才是真正的考驗。

羅倫斯也有著旅行商人都會懷抱的美夢,那就是累積積蓄後,在某個城鎮擁有一間商店。然而,距離美夢成真的那一天依舊遙遠。如果能夠碰上什麼好機會,要實現美夢或許不難,可惜那樣的好機會都被大商人用錢買走了。

況且羅倫斯還常因為別人拖欠貨款,而必須載著堆滿馬車的貨物四處奔走。就算髮現好機會,恐怕也沒有餘力去抓住。對旅行商人來說,好機會就像高掛夜空的月亮一樣,遙不可及。

羅倫斯抬頭仰望天空,對皎潔的滿月嘆氣。羅倫斯雖然有察覺自己近來嘆氣的次數增多,但不知道這是自己為了生存而過度打拚所產生的反彈,還是因為生意比較上軌道,所以最近老是思考到未來的事造成的。

以往羅倫斯的腦袋裡,想得儘是應收款項的債權及付款期限,他總是拚命想儘早趕到下一個城鎮。那時根本沒有餘力去思考的事情,現在卻經常浮現在腦海里。

具體來說,羅倫斯在想一路上所認識的人們。

每次行商都會前往的城鎮所混熟的商人們、或是採買地區熟識的村民們、還有因大雪困住而久留旅館時喜歡上的女子等等。

也就是說,羅倫斯希望有人陪伴的感覺增強了。

對於整年都一個人在馬車上度過的旅行商人來說,希望有人陪伴的毛病可算是一種職業病。但羅倫斯是到了最近,才開始有這樣的感覺。在這之前,羅倫斯總是誇口說:「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我身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