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幕(2/7)

第二卷

羅倫斯這麼想著,不禁稍微苦笑,同時也擔心起自己一人會不會迷失方向。

然而,羅倫斯的顧慮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。雖然羅倫斯的方向感並不好,但是只要日落後便停下腳步,應該就不會迷失方向。

因為右手邊是陡峭的山丘,而左手邊是一大片森林,所以前進的方向不可能會偏離太多。

而且,前方可看見路面經過某種程度的割草處理,可稱之為道路的道路出現;只要沿著這條路前進,一定能夠通往留賓海根。即使看不見諾兒菈他們的身影,似乎也沒什麼好擔心的。

比起擔心迷路,更教人擔心馬兒會因為踩到石頭而摔倒。羅倫斯拉緊韁繩讓馬兒放慢腳步後,回過頭看向後方。

雖然已經來到看不見赫蘿身影的距離,但是如果狼群改變主意,決定攻擊羅倫斯,想必這一小段距離很快就會被追上了吧。

就算不能回去找赫蘿,至少能夠留在這裡等她吧;羅倫斯揮開這股誘惑,面向前方讓馬兒繼續前進。

羅倫斯手上的長袍還殘留著赫蘿的體溫。分手時收下衣服的感覺像是收下遺物似的,這讓羅倫斯覺得很不吉利,不禁用力握緊長袍。

可是,萬一赫蘿被迫得變身成狼的模樣,到時沒有衣服可穿也不行。

比起身為商人的羅倫斯,赫蘿似乎更有合理的思考能力。

羅倫斯做了一次深呼吸,並同時嘆了口氣後拍打長袍。把沾在長袍上的許多應該是來自尾巴的褐色毛髮拍落,然後把長袍摺疊整齊並塞進外套底下。他心想雖然長袍早已經淋濕了一大半,但是收在外套底下總比被夾在腋下的好;赫蘿接下最危險的任務,與她會合時如果長袍已經濕透了,那就太對不起她了。

雨勢逐漸增強,到了晚上或許會下起大雨來。

在這之後,羅倫斯騎馬前進了一小段路,他心想這個距離應該夠遠了,於是讓馬兒在路中央停下腳步。如果彼此距離太遠,會合時會很麻煩。因為赫蘿如果是保持人類模樣,她就必須徒步到這裡來。

可是,站在路中央淋雨根本是個自殺行為。羅倫斯的身體早已冰冷,握住韁繩的手也失去了知覺。還是先到森林那邊避避難,然後再注意赫蘿有沒有路過好了。不然還來不及與赫蘿會合,可能就先凍死了。

羅倫斯移動到寂靜森林邊緣的樹蔭下,並跳下馬回頭看向道路。山丘與森林之間的距離拉得很遠。照這樣的情形看來,或許諾兒菈他們已經把森林拋在後頭,前進到通往留賓海根的道路了。

因為大家以比平時快上許多的速度一路狂奔前進,所以這是很有可能的事。

這麼一來,就真的只剩下讓羊只吞下黃金,然後帶進留賓海根的動作而已。

只要這個動作能夠順利地完成,想必走私黃金不但能夠一次解決債務,還能夠帶來無法估量的利益。

羅倫斯與雷瑪里歐商行約定好的應得利益,是除了一筆勾銷羅倫斯的債務之外,再分給他一百五十盧米歐尼。雖然這是筆大得驚人的金額,但是與走私黃金的利益相比,可說少之又少。雖然走私的黃金採買金額只有六百盧米歐尼,但是在不被課稅的情況下帶進城裡,就能夠變賣到將近十倍的金額。如果羅倫斯貪心一點,或許可以要求更多的利益。不管怎麼說,羅倫斯都是走私黃金的共犯,對方不可能不接受他的要求。

不過,羅倫斯告誡自己不可以有這樣的想法。太貪心總會引來意外的災難。這是世間常理,也是真理。

羅倫斯為了忘卻寒冷,一邊思考著各種事情,一邊收集沒被雨淋濕的枯樹枝,他從纏在馬上的行李取出一些做好嚴密防水措施的稻草,並以之點火。

四周完全沒有半點動靜,安靜得就好像沒有任何動物存在似的。

羅倫斯想利用火堆的火烤乾衣服,當他取出長袍時,不禁想著赫蘿不知道有沒有事。

如果太認真去想這件事,就會變得坐立難安,所以羅倫斯告訴自己盡量不要去想。然而,思緒總是無法自制地想起這件事。羅倫斯覺得無力是一種罪。

在這之後,羅倫斯一直注視著除了下著濛濛細雨之外,沒有任何變化的草原。

這毫無變化的景色不知道注視了多久,身上的衣服都已經烘乾了,最先點燃的木柴也已經化成灰燼。

去看看狀況好了。

就在這股誘惑像麵包一樣開始不斷膨脹的時候——

眼前的景色起了變化,羅倫斯揉揉眼睛再看一眼。沒錯,那是人影。

「赫蘿!」

羅倫斯不自覺地站起身子,抓緊赫蘿已經幹了的長袍叫了一聲後,跑了出去。這種地方不可能會有人偶然路過。

然而,當羅倫斯跑進雨中後,便立刻發現那人影不是赫蘿。

羅倫斯看見三個人影,而且還騎著馬。

「是羅倫斯先生嗎?」

騎在馬上的三人似乎察覺到聲音從某處傳來。

羅倫斯一聽見他們呼喊自己的名字,便立刻猜出三人是雷瑪里歐商行的人。

雖然知道他們的身份了,但是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?

「羅倫斯先生,幸好您平安無事。」

對於三人的長相,羅倫斯都不熟悉。其中一人背著弓箭,一人腰際上掛著劍,還有一人則是拿著長槍。無論是從容貌、還是從體格看來,三人都顯得比典型城鎮商人的里貝特更習慣旅行,他們很自然地穿著雨具,一副隨時能夠迎戰的模樣。

「里貝特先生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了。我們無法在商行里靜靜等待,所以到森林外面等候您。啊啊,總之幸好您平安無——」

然而,對方沒再繼續說下去。

看起來比羅倫斯年長一些的三人,同時把視線移向羅倫斯手上的長袍。

因為赫蘿穿的長袍很小,一眼就能看出是女裝。

想必三人看到這件長袍,應該不會想出太好的結論吧。

他們八成以為羅倫斯是拿著赫蘿的遺物,正因為悲傷而飽受摧殘的可憐男子吧。他們一定也聽到了羅倫斯剛剛呼喊赫蘿的聲音。

果然不出所料,三人紛紛露出了同情的表情看向羅倫斯。

羅倫斯原本思考著應該如何解開這個誤會,但是他忽然察覺到三人的反應有些奇怪。

儘管那只是一瞬間的反應,羅倫斯還是察覺到三人在那之後同時做了一次深呼吸,跟著露出有些鬆了口氣的表情。

想必三人一定都以為自己沒有把情緒表現在臉上吧。不過,商人是不可能漏看任何錶情的。他們應該是慶幸著羅倫斯沒有因為過度悲觀而情緒激動吧。

「那麼,您的行李呢?」

假設三人以為赫蘿被狼殺害了,而羅倫斯是個失去心愛夥伴的可憐男子,那麼,他們如此改變話題算是合格的表現。如果過於提及夥伴的事,可憐男子的情緒有可能會因此失控。因為顯得越是冷靜的人,越有可能是個危險人物。

不過,羅倫斯心想如果特地說明這一切都是誤會,會使自己顯得很愚蠢,於是他乖乖地指向後方說:

「在那邊,還有馬。」

「這樣啊,那我們先避避雨吧。」

雖然對方說話的口吻平淡,但是跳下馬的三人表情都相當緊繃。

或許他們以為在最糟糕的情況下,得親眼目睹被狼咬得四分五裂的屍體吧。

羅倫斯一邊這麼想著,一邊轉過身準備為三人帶路。

就在轉過身沒幾秒鐘後,羅倫斯因為過於詫異而變得腦海一片空白。

「我不會要求您別責怪我們。」

對方以冷靜的口吻說道。

羅倫斯的右手臂被反扣在背後,長槍矛頭指著他的腰際,劍刃抵著他的頸部。

從羅倫斯臉頰滑落的水滴並不僅是雨水。

「……雷瑪里歐商行背叛了嗎?」

羅倫斯勉強說道,他的聲音差點被肩關節發出的嘎吱慘叫蓋過。

羅倫斯心想幸好赫蘿的衣服沒有掉落在地上。

「這是以防萬一。」

對方似乎打算捆綁羅倫斯,而收起抵著羅倫斯頸部的劍刃。

接著從羅倫斯手中奪走赫蘿的衣服,開始像對待貨物般進行捆綁。

「我們聽到有女人,原本覺得心情有些沉重,就這點來說,還挺幸運的。」

原來三人方才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,是因為沒見到赫蘿。

因為他們知道對手如果必須保護某個人,勢必會演變成見血的場面。

「這聽來或許像在找借口,不過我們已經到了沒後路可退的境地,所以必須盡全力排除所有危險性。」

這口吻聽來,顯然是假設羅倫斯會勒索雷瑪里歐商行。瀕臨破產的雷瑪里歐商行就算能藉由走私黃金而起死回生,但如果走私黃金的事實被外人知道,他們的處境就會跟被人拿著小刀架在脖子上沒兩樣。

羅倫斯暗自說︰「我怎麼可能做那麼愚蠢的事!」但是他又記起自己在沒多久前,腦海里儘是想著這件事。

沒有人面對巨款不會因慾望而盲目。只要是身在生意界的人,都明白這個事實。

「這件衣服就留給您好了。」

對方說罷,便把赫蘿的衣服塞進羅倫斯被捆綁住的手裡。

羅倫斯用盡全身力氣抓緊衣服,勉強封鎖住內心對於遭到背叛的憤怒。

三人會特地捆綁住羅倫斯,就表示他們沒打算此刻就要了羅倫斯的命。羅倫斯告訴自己為了保住生命,不能夠反抗。不過,羅倫斯當然輕易猜想得到三人也沒打算讓他活命。

想必三人是認為只要把羅倫斯留在這既寒冷、又有狼群出沒的森林裡,羅倫斯不是凍死,就是會被狼咬死。這判斷很正確。

然而,三人忽略了極重要的一點。那就是他們以為已經喪命的赫蘿其實還活著。

羅倫斯只要與赫蘿會合,就不怕沒得報仇。

不能在這裡被殺死,說什麼也要他們付出背叛的代價。

這股憤怒在羅倫斯心中化為如冰冷石塊般的硬物,他讓自己扮演起溫馴的小羊。

「不能向您說一聲後會有期,實在教人心痛。」

聽到對方自顧自地這麼說道,羅倫斯感到太陽穴一陣熱,他剋制著不讓自己回過頭。

「不過,一想到接下來要處理的事,還真教人鬱悶。」

「喂!」

說話的人是雷瑪里歐商行的手下,他在提醒同伴不要多嘴。

都這種時候了,還有什麼事情能夠讓他們更鬱悶?

而且,他們還覺得這件事情不應該讓羅倫斯知道。

「有什麼關係,就讓我說嘛。我不說出來更難過,你自己不也是嗎?」

出聲提醒同伴的人反被同伴這麼一說,剎那間說不出話來。羅倫斯拋開憤怒情緒思考著。

他們到底在說什麼?

「可是,那女孩不是這個男人帶來的嗎?如果被他知道了——」

羅倫斯當場回過頭。

他在心中吶喊著:「不會吧!」

「你看吧!」

羅倫斯正準備使出全力踢開眼前男子的瞬間,他的臉重重吃了一拳。

驚人的衝擊力撞上羅倫斯的臉,當他發現時,自己已經趴倒在地面上。

羅倫斯分不清塞在鼻孔里的是泥濘,還是鼻血。不過,猛烈的憤怒情緒隨著不停轉動的視野,在他腦海里四處竄跑。

眼冒金星的羅倫斯甚至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。

儘管如此,他卻確實理解了傳進耳中的一字一句。

「也把那女孩綁起來,像這傢伙一樣丟在森林裡,你們覺得怎樣?狼會幫我們處理掉她吧?」

「說什麼傻話。我是不知道她會什麼樣的異教魔法,可是她卻能一隻不少地帶著羊群穿過那片森林。就算蒙住她的眼睛,綁住她的雙手,把她帶到這裡來,她也會存活下去吧。到時候,就換我們死路一條了。嗯,不過,你說覺得鬱悶,我也有同感。如果對那女孩下手,恐怕有好一段時間都會沒有食慾吧。」

兩人對話中所指的女孩肯定是諾兒菈。

而且,兩人的對話還是以殺害諾兒菈為前提。

如果他們想殺死羅倫斯的理由,是認為羅倫斯有可能勒索雷瑪里歐商行,諾兒菈當然也有這個可能性。

恐怕他們是打算,在諾兒菈通過從這個地區通往留賓海根的道路途中所設的關卡,把羊只交給其他牧羊人後,再殺害她吧。因為諾兒菈是唯一在這一帶走動,不會遭人懷疑的牧羊人,所以在通過關卡之前,他們應該不會殺害諾兒菈。

「不用刺這傢伙一刀置他於死地嗎?」

「你想刺啊?」

「還是不要殺太多人的好。」

「我贊成。」

「反正我們也把他的馬牽來了,差不多該走了吧。動作不快一點的話,等會兒會被裡貝特先生罵個臭頭。」

腳步聲逐漸遠去,接著傳來了馬兒奔去的聲音。

在那之後,傳進羅倫斯耳里的只有濛濛細雨拍打地面的聲音。羅倫斯不禁因為自己的沒出息,而落下眼淚。

無力是一種罪。

羅倫斯緊閉雙眼想著。

他想如果自己擁有赫蘿般的力量,就不會讓赫蘿獨自面對危險,也不會心甘情願地接受無情的背叛,更不會只能聽著別人如何計畫殺害自己邀請來一同工作的人。

諾兒菈和赫蘿不同。她既不會使用異教魔法,也沒擁有特別的力量。一旦用刀劍砍殺,想必可輕易劃開她的皮肉,使鮮血湧出吧。

雖然艾尼克應該能幫她,但是諾兒菈因此獲救的可能性等於零。再怎麼優秀的狗,如果沒預警地遭到襲擊,也是無能為力。

無論如何都想救諾兒菈一命。

羅倫斯的腦海里浮現在一覽拉姆特拉街景的山丘上,與他交談的諾兒菈身影。

諾兒菈是個膽量過人、頭腦遠比她的外表看來聰明,帶著與赫蘿不同智慧的女孩。

諾兒菈明白不管這次的走私成功,亦或失敗,她勢必得辭掉牧羊人的工作。這表示她把莫大的希望寄托在這次的走私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