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幕

第八卷 對立的城鎮<上>


「嘖……嗯……」


她抿著嘴不停咀嚼,很快地將食物咽下,接著再度張嘴。

這時只要用湯匙舀起粥送過去,大張的嘴巴便會立刻咬下。

不知道是不是牙癢,她不時會咬住湯匙。都一大把年紀了,還像只剛長牙的小狗一樣。

像只小狗的她,在吃完兩木碗放入大量麵包屑、口感紮實的粥後,似乎總算是滿足了。她用舌頭把沾在嘴邊的粥舔乾淨後,嘆了口氣。床上擺了兩顆塞滿羊毛的高級枕頭,而她躺在枕頭上的模樣,看起來還有點像正在療養身體的公主。

不過很遺憾地,她的體格太單薄,沒有公主的貴氣。

身為一個有幸擁抱過她的人,羅倫斯的感想是:她雖然沒有想像中那麼弱不禁風,但不可否認地,至少不是很有肉的類型。

不對——羅倫斯覺得她今天之所以顯得特別瘦弱,一定是頭髮難得翹起來的緣故。

還有,因為她臉腫腫的,所以表情看起來極度不開心,令人害怕。

這位體格單薄的公主名為赫蘿。

當然了,赫蘿根本不是什麼公主,就算有那種可能,也會是女王。

而且是住在白雪皚皚的北方森林女王。

赫蘿頭上長著威武尖起的狼耳朵,腰部長著威風凜凜的尾巴。

她的外表看起來像個妙齡少女,但真實模樣是一匹能夠一口吞下壯漢的巨狼。赫蘿自稱為賢狼,是一隻寄宿在麥子里、掌控其豐收,而且活了好幾百年的狼。

然而,就算她的身世氣派得足以與歷代諸侯並駕齊驅,只要看到現在的赫蘿,也能夠明白那些祈禱麥子豐收的村民們為何不想再繼續仰賴她。

看見赫蘿頂著一頭亂翹的頭髮,讓人喂她吃飯的樣子,哪還有什麼威嚴或權威可言呢。

若是把赫蘿這樣的醜態說成她對羅倫斯的信任,或許還滿動聽的。

但羅倫斯覺得那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而已。

說起來,這是羅倫斯第二次殷勤地喂赫蘿吃飯,但卻沒聽她向自己說過一次「謝謝」。

赫蘿這次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,吃完飯便立刻大聲打嗝,然後不停微微動著耳朵。赫蘿的視線看向遠方,想必是在回想些什麼吧。

隔沒多久,她皺起眉頭,露出一臉的不悅。

「賢狼竟然會肌肉酸痛?說了誰會相信啊?」

羅倫斯一邊收拾餐具,一邊這麼說。這時,赫蘿從遠方拉回視線說:

「汝不是比較喜歡咱這樣柔弱的、呃……」

說到一半,赫蘿試圖做出微微傾頭的動作,但未能如願。

昨天,赫蘿載著羅倫斯與流浪學生——少年寇爾,在荒野上奔跑了大半天。

或許是能夠在陽光底下盡情奔跑,讓赫蘿開心過了頭,當抵達旅館時,她已經累得連階梯都爬不上去。儘管如此疲累,直到入睡前,赫蘿還是兩眼炯炯有神,顯得特別興奮的樣子。

在那段路程中,赫蘿幾乎沒有停下來休息,反而是只需要緊緊貼在赫蘿背上的羅倫斯兩人,因為跑得實在太久,險些就要舉手投降了。

即便如此,赫蘿仍然一副不夠盡興的模樣。那模樣與其說像是深謀遠慮、冷靜勇猛的森林之狼,還不如說像是被野放的家犬。羅倫斯抱著諷刺的心態誇獎赫蘿腳程快、體力又好,沒想到赫蘿居然露出不曾表現過的得意表情,驕傲地挺起胸膛。

由一根根宛若銀絲的氣派毛皮裹住身軀的巨狼,抬頭挺胸地坐在地上。那模樣確實如同狼神般威風凜凜。

不過,帶著諷刺的意味誇獎她,卻得到赫蘿喜孜孜地挺起胸膛的反應,這讓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。

數百年來,赫蘿以麥子豐收之神的身份一直受到村民祭祀。對赫蘿而言,能這樣像孩子般直接表達情感,一定讓她開心得不得了。羅倫斯善意地如此解讀。因為如果不這麼做,他怕自己會忘了赫蘿是賢狼的事實。

當然了,一路旅行下來,羅倫斯十分清楚赫蘿會露出這副德性,純粹是她本來的個性使然。

所以羅倫斯大方地、盡情地誇獎了她。

如果再多誇獎一些,赫蘿那興奮地不停甩動的尾巴恐怕會斷掉。

因為有過這樣的互動,所以今天早上,當他看見赫蘿那凄慘得無法再看第二眼的面容時,羅倫斯清楚聽見自己臉上慢慢失去血色的聲音。他當真以為赫蘿得了什麼重病。

當羅倫斯得知赫蘿純粹是肌肉酸痛時,在安心之餘也差點忍不住大罵她一番。

只是,赫蘿手不能抬、頸不能轉、腰痛得站不起身子的癥狀,倒是與病人沒什麼兩樣。

唯一與病人不同的是,赫蘿的食慾還是像正常人一樣好。

「說來你載著兩個人跑了那麼久,難怪會肌肉酸痛了。」

「咱確實得意忘形地跑過了頭。」

赫蘿現在只有耳朵和尾巴能夠正常動作。

不過,她雖然看似痛苦不堪,卻沒有露出後悔的模樣。

雖然赫蘿很中意自己現在的少女模樣,但對她而言,想必還是比較習慣原本的狼模樣吧。

這令羅倫斯想起在旅途中,赫蘿的心情有時會變得特別差,或許不能以狼姿自由行動而不滿,就是其中一個原因。

「不過吶……」

當羅倫斯思考著這些事情時,赫蘿開了口,然後輕輕打了個呵欠繼續說:

「身體痛得起不了床,這實在太難看了。如果起不了床的換成坐在咱背上的汝,就不會這麼難看了。」

就算身體動彈不得,嘴巴還是動得很靈活。

雖然赫蘿露出壞心眼的笑容這麼說,但因為姿勢顯得不自然,所以一點殺傷力都沒有。

要是寇爾也在場,羅倫斯或許會有些慌張,但幸好寇爾外出了。

「如果你是個深思熟慮、擁有先見之明的人,只要把一切交給你就能絕對安心,我當然會什麼也不想地乖乖讓你載。可是,你應該沒忘記昨晚發生的事吧?」

聽到羅倫斯這麼說,赫蘿難得沒有出聲反駁。

非但沒有反駁,還一臉懊惱地咬著嘴唇,別開了臉。

她似乎知道自己昨晚確實表現得失態。

「真是的,明明只是讓你載,我卻不得不好好抓住你的韁繩。你之前到底說了誰是誰的駕馭者啊?」

這是個讓赫蘿反省的好機會。

這麼想著的羅倫斯趁勝追擊。

昨天在赫蘿的疾馳之下,羅倫斯等人在離開南下羅姆河的船隻後,只花了半天時間就抵達港口城鎮凱爾貝。要是搭船南下,一般要花上兩天的時間。

這速度之驚人,就算是沿路不停換再快的快馬趕路,也無法望其項背。

羅倫斯等人這麼急著趕到凱爾貝,當然有其目的。

那是為了追查某個傳言——他們在南下羅姆河的途中,得知在一個名為樂耶夫的地區,有一枚狼骨受到各深山村落祭拜的傳說。雖然沒有確切的證據,但羅倫斯等人認為狼骨八成屬於赫蘿的同類,也猜測到教會勢力為了炫耀其權威,以冒瀆狼骨為目的在追查狼骨的可能性。

赫蘿當然不可能忍受這樣的事情發生,更不可能當作沒聽過這樣的傳言。

只是,依羅倫斯與赫蘿兩人彆扭的個性,不可能只為了這種理由就放棄原本的計畫,改而南下追查傳言;而且兩人也沒有坦率到願意明確說出真正的理由。以羅倫斯來說,他就拿出「為了以笑臉結束兩人之旅」作為借口;而如果問赫蘿,她肯定也會用其他的借口搪塞過去。

後來,收集到有關狼骨傳說的情報後,羅倫斯等人發現在追查狼骨的,似乎是以羅姆河流域的教會勢力為首的相關人士。

這時,他們想到伊弗想必對於羅姆河流域的大小事都瞭若指掌。為了向伊弗打聽消息,羅倫斯等人來到了港口城鎮凱爾貝。

伊弗原本貴為貴族,但在家道中落後變成了商人,甚至還在雷諾斯與教會聯手從事非法交易。擁有這般背景的她,一定有相當廣大的情報網。而且羅倫斯也考慮到,伊弗在雷諾斯發生的皮草事件中,為了比周遭的人更搶先一步出口皮草,不惜讓船隻沉入羅姆河以妨礙其他人。只要拿出這件事情威脅她,肯定能夠套出各種訊息。

為了達成計畫,羅倫斯等人離開拉古薩掌舵的船隻,坐到赫蘿的背上,出發追趕伊弗。

不過,計畫還是出現了誤差。羅倫斯等人沿著羅姆河南下好一段路後,追上一艘船隻,但船上不見伊弗的蹤影。

船上只看得見羅倫斯等人在雷諾斯投宿的旅館主人——阿洛德的身影。雖然因此得知這艘船與伊弗有關,但更教人納悶的是,船上甚至不見堆積如山的大量皮草。

伊弗打算載著皮草前往凱爾貝——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。

這麼一來,她很可能在途中改以陸路運送皮草。雖然原本為了快速運送貨物而利用船隻,但倘若距離不遠,改用其他交通方式也不是不可能。

伊弗若很幸運地——或是有計畫地調度到馬匹,那麼她中途改走陸路也算是合情合理。

或者說,從利害關係來看,伊弗如果當真讓船隻沉入羅姆河,以阻止後來的船隻前進,那麼繼續以船隻運送皮草南下羅姆河的人,當然會被當成嫌疑犯。要是繼續以船隻拚命地運送皮草,就像在昭告天下自己是犯人一樣,所以中途改以陸路運送,是有效擺脫嫌疑的方法。

羅倫斯這麼猜測,並判斷伊弗早已利用馬匹運送貨物前往凱爾貝。雖然赫蘿堅持只要嚴刑拷打阿洛德,問出伊弗去向就好,但羅倫斯說服了她,繼續朝羅姆河下游前進。

然後在傍晚聽說赫蘿看見遠方有商隊時,羅倫斯確信了自己的判斷正確。

那條商隊正是伊弗率領的馬車隊伍。

羅倫斯等人繞過商隊,先行來到位於羅姆河終點的港口城鎮凱爾貝,等待伊弗等人抵達。

伊弗當時的表情,就像看見死人從墳墓里爬出來一樣。

時而撩起劉海的冷風彷彿從冰洞吹來似的。在這陣寒風中,羅倫斯等人與伊弗一同進入凱爾貝。接著在稍作協議後,三人決定在伊弗介紹的旅館投宿。

會與伊弗重逢可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,羅倫斯等人也處於優勢,無奈羅倫斯卻必須夾雜著嘆息,與伊弗討論協議內容。

從狼模樣變回少女模樣後,赫蘿的兩眼顯得更加炯炯有神,明明累得連說話都有困難,卻顯得特別興奮。

羅倫斯也不是沒推演過狀況,赫蘿與在雷諾斯有過爭執的伊弗進到同一間房間,事態會演變成如何,他心裡大致也有個底。

然而,他卻怎麼也沒料到會演變成險些扭打成一團的火爆場面。

「還不是因為汝的態度太溫和,咱才會那個樣子。難道汝忘了臉上的傷是誰留下的嗎?」

赫蘿強調著自己的正當性。

「你該不會真的認為,以批評對方的方式,來證明自己的正當性,是一種正確的行為吧?」

「唔……」

赫蘿說不出話來,用力壓低了下巴。

她知道是自己不對。

即便如此,赫蘿還是不肯直率地道歉。不過,羅倫斯也不是不知道她不肯道歉的原因。

「在這方面,伊弗就表現得很好。面對你氣勢洶洶的樣子,她沒有選擇應戰,而是選擇退讓。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
赫蘿從羅倫斯身上移開視線。

那時如果置之不理,赫蘿肯定會撲上前抓住伊弗,所以羅倫斯幾乎是從背後架住赫蘿,然後壓住頸部才制止了她。

當時伊弗露出如蛇般的冷靜目光環視羅倫斯等人,沒有出聲威嚇,也沒有漠視羅倫斯等人,只是在最後露出淡淡微笑。

「那是因為她判斷出要是跟我們杠上,會對自己不利。」

「汝的意思是,咱是個不懂得計算損益的小孩子?」

赫蘿簡短說道,隨即閉上嘴巴。她的臉越皺越緊,彷彿有千言萬語在喉嚨深處打轉似的。

羅倫斯一副感到疲憊的模樣,凝視著赫蘿。

從赫蘿耳朵的反應來看,她很明顯沒有真的動怒。

既然這樣,赫蘿為什麼要那麼做呢?

「伊弗一定是看出你是沒道理地在發脾氣。誰叫你真的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胡鬧,根本無視於利益。」

也就是說,伊弗很快察覺到自己踩了不該踩的尾巴。

如果對手是憑道理在發脾氣,那當然能夠憑道理來應付;但如果對手是感情用事,那這時大談道理只會帶來反效果。所以,伊弗才會直率地低頭認輸。

赫蘿一方面感情用事地發脾氣,一方面也明白伊弗低頭認輸的理由。這麼一來,她當然只能原諒伊弗。

可是,赫蘿當然無法輕易接受這樣的事實。

雖然形式上必須原諒伊弗,但無論如何就是原諒不了。赫蘿就像被下了這樣的咒語一樣,咬牙切齒地掙扎著。想要解除咒語,必須由羅倫斯施展魔法。

真是的,哪有這麼麻煩的公主啊。

「不過,那麼激動地面對面後,反而容易冷靜地談事情。也比較容易引出我們的利益。」

「……然後呢?」

赫蘿投來銳利的目光說道。

羅倫斯不禁感到難為情地聳聳肩,然後輕輕嘆了口氣。

這是表現死心的嘆息。

「如果你是為了我才發脾氣……那個,謝啦。」

自古以來,人們習慣宣誓合約內容時,都必須發出聲音,而這樣的習慣似乎不限於談生意的時候。

羅倫斯到了現在,還是會因為把話說得如此露骨而感到難為情,但既然赫蘿堅持一定要聽到這種話,那他也沒輒。

所謂的交易,就是必須找出雙方的妥協點。

「哎,既然汝都這麼說了。」

說著,赫蘿總算卸下兇狠的表情,然後不停地動著耳朵。

相隔一條街的市場吵雜聲,從窗外隱約傳進屋內。

暖烘烘的冬日陽光,讓人甚至產生一種春天已經到來的錯覺。

這愚蠢無比的互動讓羅倫斯忍不住露出苦笑,這時赫蘿也跟著笑了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