狼與一身泥的送行狼

第十八卷 Spring Log


遠處傳來的擊木聲,與載貨馬車車輪聲、騾馬嘶鳴摻在一塊兒,不時還有些人們忙碌的吆喝。若閉上眼,多半會以為自己人在城鎮的工地里吧。


這樣的喧噪,讓人紮實感到冬天真的要結束了。

在這個晴朗無風的和平日子,遠離塵囂的山村紐希拉正準備洗去累積整個冬天的塵垢而熱鬧非凡。

「盧米歐尼金幣?有二十……十九枚沒錯吧。德堡銀幣,七十三枚。迪普銅幣有一堆、兩堆……總共六百枚沒錯吧?都秤過了嗎?」

不斷有人進出的村落集會所,瀰漫著生鏽金屬的氣味。每個人手都提著布袋,重重擺上房中央的長桌,解開束口繩倒出來,裡頭全是種類繁多的貨幣。

「那麼,阿雷茲先生的份都在這裡了沒錯吧?」

「有勞了,羅倫斯先生。」

鬍鬚比頭髮多的溫泉旅館老闆,摸著他光溜溜的頭寒暄。

坐在長桌上座,算到手指黑漆漆的羅倫斯笑著回禮。不過那是因為忙到笑容綳在臉上,收不起來的緣故。現在做的,是幫一個接一個的老闆們處理冬季長住客支付的貨幣。

羅倫斯要將平均有五到七種,多則十至二十種的貨幣分類、清點,還得視情況秤重。因為平時沒事做的泡湯客可能會一枚枚仔細削薄貨幣,竊取那一點點的銀或銅。假如重量與數量不符,到了兌換商那可是會被刮一筆的。這樣的作業,已經持續一上午了。

溫泉鄉紐希拉是秘境中的秘境,在人手間來來去去的貨幣,也將在這裡結束旅程。因此,各家旅館每年必須將攢自客人口袋的錢拿到需要貨幣的大城鎮兩次,購買新季節所需的物資、請工匠修繕屋舍,剩下的則交給兌換商存起來。畢竟堆在被泉煙熏得發霉的箱子里一毛也不會變多,要是讓人知道山裡有錢堆,還不曉得會引來什麼凶神惡煞呢。

按照慣例,每家旅館老闆都得輪流做這項工作,而今年棒子終於交到狼與辛香料亭的主人羅倫斯手上。在紐希拉開業了十多年,每次都是風涼地請人服務,完全沒想到做起來這麼累人。

「羅倫斯先生,阿爾沃村的貨送到嘍!」

清點貨幣已經夠勞神的了,工作還不僅如此。

「麻煩跟達馮先生通報一聲,放倉庫里!」

紐希拉是位在深山邊境的小村,而更深處還有人建立了幾個零星聚落,在那裡生活。到了這時期,他們會一個個背著冬季儲存的麻線、麻布或堆積如山的毛皮,走過終於暢通的山路到紐希拉換取只能在城鎮取得的酒、糧食或金屬製品等必需品。紐希拉的居民通常會換走大半,剩下的就和貨幣一樣拿到城鎮去賣。

這時候,紐希拉就會從泉療場所搖身一變,成為深山中的大市集。

「羅倫斯先生!亞迪諾亭的老闆想改一下訂單!」

「羅倫斯先生!麻布要放哪裡?」

「羅倫斯先生!」

「羅倫斯先生!」

當大大小小的事終於告一段落,羅倫斯就連離開椅子的力氣都沒了。到現在還在耳鳴,好像能聽見有人在喊他。過去當旅行商人的時候,明明很習慣買賣的吵鬧,甚至也在站都沒地方站,就連自己的叫喊都快聽不見的市場作過生意,但那一切卻彷彿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。從前的喧噪,的確勾起了他些微的鄉愁,但現在能為村子盡點力也讓他高興得不得了。

這份工作還要持續幾天,得好好乾活才行,才不會讓其他老闆看笑話。為此,還是早點回家上床睡覺比較好。

當羅倫斯這麼想著起身時,逗留在集會所門口聊天的旅館老闆們吵鬧起來。

「喔?這可真是稀客。」

「找羅倫斯先生嗎?對,他在裡面。」

「話說你看起來怎麼還是這麼年輕啊,還以為是他女兒呢。」

半掩的門後傳來如此對話,一道人影探射進來。

屁股才剛離開椅面的羅倫斯不禁輕笑。

「汝啊。」

光是聽見這聲音,整天下來的疲勞就全飛了吧。從門縫間探出頭來的,是個外套一路蓋到腳踝,頭袋兜帽的嬌小少女。胸前抱了個小酒桶,不認識的人見到她,多半會以為是哪家的女兒來跑腿吧。事實上,兜帽下那張臉還真的有些稚氣。

而這位狀似少女的人物,一來到羅倫斯面前就高姿態地歪唇笑他說:

「怎麼像頭割完毛的羊啊?」

一如往昔的嘲諷,搔得耳朵癢呼呼的。面前這個人,並不是眼中所見的小丫頭。儘管外表看起來是個十來歲的女孩,兜帽下卻藏著常人沒有的獸耳,腰間還長了條尾巴。她的真面目是能將人一口吞下,高齡數百歲,寄宿於麥子中的狼。

同時也是羅倫斯最驕傲的妻子——赫蘿。

「沒必要特地來接我吧。」

若是前一陣子,來接人的應該會是長相和赫蘿一個樣的獨生女繆里吧。可是她不曉得遺傳到誰,偷跑出去旅行了。

「咱怕丟著汝一個人,會寂寞得哭著回家嘛。」

赫蘿說完就把酒桶推過來。羅倫斯一拔栓,撲鼻而來的蜂蜜酒香就熏得他胃用力一縮,想起自己打從起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。吞進一口,甜得膩人的酒使疲憊的軀體重獲新生。無論赫蘿嘴上怎麼說,心裡總是先為羅倫斯著想。

再說,赫蘿才是真正寂寞的人吧。冬天結束後溫泉旅館就沒生意了,長年分擔勞務的寇爾寄旅他鄉,獨生女繆里也跟他跑了;雖然後來來了個奇特的客人能解點悶,不過他也在前幾天回去了。假如她是受不了整天獨守空蕩蕩的溫泉旅館才跑來的,那真是太可愛了。羅倫斯稍微用力地摟住赫蘿似乎靠得比平時緊的瘦小身軀。

「話說旁邊倉庫堆得可真滿啊,貨幣也像寶山一樣。」

「是啊,你是第一次見到吧。」

若非有事,赫蘿鮮少離開溫泉旅館。不僅是因為赫蘿不是人類不會變老,沒事最好別拋頭露面,其次則單純是不愛出門而已。

「今年好像特別多呢……之前每年都是看人在忙,現在才知道做起來這麼累,嚇我一跳。今天真的是忙到頭昏眼花,想到後面幾天也要這樣就會怕。」

羅倫斯苦笑著喝口酒後,赫蘿又笑了。

「怎麼啦?」

「呵呵,咱好高興呀。」

「高興什麼?」

外套下的尾巴呼呼呼地搖。羅倫斯以為赫蘿又惡作劇了,忍不住從頭到腳檢查一遍。

「因為村裡的人又更認同汝一點啦。」

赫蘿在麥田裡住了數百年,守望一座名叫帕斯羅的村落。村裡自然會有外人遷入,赫蘿很明白他們為了融入當地需要花費多少苦心。

而這樣的赫蘿,正為羅倫斯高興。

「因為我一直都很努力啊。」

即使一臉疲憊又做作得可以,還是要往臉上貼個金。赫蘿嗤嗤而笑,伸手要扶羅倫斯。

「是因為有咱助汝一臂之力吧。」

「好像是。」

羅倫斯牽起赫蘿的小手站起來。

向逗留在集會所的商人們打過招呼後,兩人就離開了這裡。天空已一片殷紅,地上積雪卻沾滿了夜晚的藍。由於四面都是高峻的山,紐希拉沒有所謂的黃昏。在天空依然明亮時,村子就沒入了夜幕之中。

「話說……」

羅倫斯低語道:

「除了你這隻纖纖玉手之外,我想還是得另外請個人手才行。」

「嗯?」

今天會忙得這麼累,也是因為沒多少年輕人能替他打雜的緣故。

即使有交情不錯的旅館老闆賽勒斯之子卡姆來幫忙,還是忙得不可開交。

清點眼前一大堆貨幣的途中,「有寇爾在就好了」的念頭不知有過多少次。不然假如女兒繆里還在村裡,也能協助收取及整理鄰近聚落運來村裡的貨物。

然而,這兩個人卻結伴出遊了。原本只有寇爾一個上路,結果淘氣的繆里似乎是躲進行李中偷跟過去了。赫蘿常笑他當爸當傻了,可是那怎麼能教人不擔心呢。即使寇爾是個正人君子,繆里還是跟男人單獨外出啊!

「要是我們家兩個年輕人都在……」

這句話有很多意思,而赫蘿很善良地往好的方面解釋。

「汝最近懶散很多呢,偶爾做點粗活對汝也好唄。」

赫蘿邊戳他腹側邊說。

雖說溫泉旅館老闆有副雙下巴和大肚腩比較有架式,可是赫蘿不喜歡那樣,羅倫斯平時生活飲食也很節制,頂多留了點鬍子,好讓人覺得成熟可靠罷了。

「話是沒錯,不過要是他們一去就是個把年,不請人真的會累壞啊。等到下一個旺季,只靠我一個實在撐不起整間旅館。」

接著,羅倫斯補充道:

「當然還要加上你的針線,還有漢娜的廚藝。」

心中常懷感謝,是維持夫妻圓滿的秘訣。赫蘿放他一馬般輕哼一聲說:

「汝不是最近要下去鎮上一趟嗎?在那裡隨便請兩個人就好了唄。鎮上那麼多人。」

「是沒錯,可是寇爾那樣的人才不好找啊。」

赫蘿對嘆息的羅倫斯露出不耐表情。

「麥子不會種下去就結實。」

「嗯?」

羅倫斯往赫蘿看去,好一會兒才總算明白她的意思。

「你是要我用心栽培一個嗎?」

「嗯。咱也費了不少苦心啊。」

赫蘿很刻意地使著眼色這麼說,羅倫斯只能苦笑。自己的確有很多因赫蘿而成長的地方。

「不過呢,汝也長成了一個堂堂的雄性就是了。」

赫蘿抬起頭,得意地笑起來。

只要能見到這樣的笑容,她愛怎麼說都無所謂。

「可是考慮到你的問題,也不是請誰都行啊。」

這嘆息似乎讓赫蘿縮小了點。

赫蘿具有非人特徵且不會衰老,光是在人類村莊居住就頗費工夫了。

目前,在羅倫斯的溫泉旅館幫傭的漢娜是個身份不明的女性,只聽說是某種鳥的化身。寇爾則是普普通通的人類,在從前的旅行中得知了赫蘿的真面目,而女兒繆里就不在話下了。

只能僱用無懼於精怪又能保守秘密的人,或是非人之人。

「找米里先生問問看好了。」

他是掌管斯威奈爾鎮經濟的地方大老,同時也是少數知道赫蘿身份的人。

本身其實也不是人類,有這方面的事想商量時很值得信賴。

「假如還是找不到……再走遠一點或許也不錯。」

「走遠一點?」

「是啊,我們在這深山裡也窩了好多年了吧?在以前是作夢也想不到的事。」

在紐希拉建溫泉旅館那當時,還不太相信自己居然會定居下來,再也不去旅行。過去的人生,全是村過一村、鎮過一鎮的漂泊生涯。到處都認識了一些人,也在故鄉加入了結構鬆散的商行。然而不會在同一城鎮待超過一個月的生活,讓他一路上幾乎沒有可以稱作朋友的人。說不定一命嗚呼時,還沒有人能幫他下葬。

但是,這也換來了堪稱環遊過全世界的見識——曾幾何時,有如此自負的自己不知上哪去了,對山下的事也變得疏遠。

不過羅倫斯並不覺得自己是困居僻壤,反而還很高興。

「以前到處跑來跑去,還被你笑說像野狗一樣呢。現在已經比搬進倉庫的麻布還乖了。」

離開集會所一小段距離後,羅倫斯回望和緩坡道底下附設於集會所邊,周圍空蕩蕩的倉庫。

「你相信嗎?聽說在山腳下那個斯威奈爾鎮上,麻布現在賣到天價耶。只是其中一部分不會用在斯威奈爾,而是要轉賣到其他城鎮,然後經過陸運、河運,最後送到海邊。」

「海邊?」

在十多年前的旅程中,赫蘿曾出過海,而旅程尾聲也曾順道去看看夏天的海是什麼樣。儘管如此,這麼一個幾乎沒有接觸的詞仍讓赫蘿感慨地望向遠方。

「世道安定下來,商業跟著蓬勃發展。在陸地上一車一車慢慢載已經趕不上需求,所以現在到處都在造船。這村子的麻布,也會有一部分拿去給那些船做帆吧。然後用那些帆迎滿了風,航向我也只是聽說過的汪洋大海另一邊。」

承載著許多人的希望,經歷不計其數的冒險,從一望無垠的雪白世界抵達到處是熾熱沙山的國度,然後滿載香氣四溢的辛香料、黃金或奇珍異果回來。冒著若平安歸返就能大賺特賺,途中遇難就連命都要賠上的風險。

在每天一大清早打掃旅館門面,心想今天天氣如何而仰望的天空彼端,還有著這樣的世界。而且現在正風起雲湧地往新時代變遷。

若是從前,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跳上船了吧。

「偶爾呼吸一下冒險的空氣或許也不錯。」

藉以養精蓄銳,回來投注在旅館生意上,如果能找到可以請回來幫忙的人就更好了。羅倫斯只是稍微單純那麼想,但赫蘿聽起來似乎不是那麼回事。

羅倫斯是在經過幾天忙碌,即將前往斯威奈爾時才發現的。

在一個陽光刺眼的大晴天,羅倫斯檢查要帶去鎮上的行李,並與各家旅館老闆確認採購清單內容等物,最後將馬繫上馬車準備出發時,有個人跳上了駕座。

明明該在旅館看門的赫蘿,竟已換上一身旅裝。

「……怎麼啦?」

語氣變得有點恭敬,是因為坐在駕座上的赫蘿表情很恐怖。

「沒事。」

她冷冷答話,居高臨下俯視而來。

「咱怕汝這隻大笨驢找不到回家的路。」

「……」

羅倫斯獃獃地望著赫蘿,驚覺一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