特典 某魔術師的觀察日誌（2/2）

假設有個熟悉整件事情的人，看到現在的女神赫斯緹雅，會說我太樂觀嗎？我不這麼認為。對這狀況最驚慌失措的不是別人，正是全知零能的她，但她仍接納了被世界排除在外的異端少女。

她看的不是物種而是少女本身，感受的不是「怪物（怪獸）」的雄威而是內心，伸出了她的手。

烏拉諾斯說得沒錯，她神格（人格）高尚。

她是慈愛女神，是庇護祈願者的爐火之光。

我似乎能理解烏拉諾斯對她毫無懷疑的心情了。

守護孤雛的庇護者之名，她當之無愧。

只有一點……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重度炸薯球信奉者，或是炸薯球成癮者。「來，薇妮，吃炸薯球！」「好棒喔——！」這種戲碼今天照常上演，龍族少女完全被女神赫斯緹雅馴服了。

竟然用炸薯球餵食「異端兒」……看來她終究也是一尊天神。

不好，我動搖得太嚴重了。

握筆的手在發抖，寫不好通用語（Koine）。

觀察第四天　夜晚

這本筆記曾幾何時變得像人性觀察紀錄了，不過既然有這機會，就提一下最重要的貝爾・克朗尼。

首先我得坦承，他的日常生活最難觀察。

貝爾・克朗尼的感知能力令人驚嘆。光就這點而論，不得不說他在高級冒險者當中特別突出。我不知有多少次引起他的懷疑，而被迫中斷監視。

正如同膽小的兔子一樣……這樣講是否過分了？

若要我坦率地送上讚辭，那麼可以說真不愧是第二級冒險者。也就是說【小新秀】與世界最快白兔（紀錄保持人）之名絕非誇大或粉飾。

離題了，總之那可真是費了好大一番勁。不過累的不是我，而是使魔（加菲爾）。

我教使魔絕不可盯著貝爾・克朗尼瞧，要牠避免直視對方，還命令牠自然地保持距離。拍翅當然不可發出聲音，還要牠徹底暗中行動。等這項工作結束，我得用一堆牠愛吃的老鼠慰勞牠，不然牠要鬧脾氣的……

這四天來，貝爾・克朗尼幾乎都跟龍族少女在一起。因為她幾乎不肯離開貝爾・克朗尼的身邊，洗澡當然要跟，就寢時也要鑽進同一張床，女神赫斯緹雅想趁機佔便宜，不知道第幾次與莉莉露卡・厄德等人起衝突，而龍族少女只是自顧自地拿貝爾・克朗尼當抱枕。對於從各種意義來說操心不斷的貝爾・克朗尼，韋爾夫・克羅佐的說法是：

「簡直像不知怎麼管教第一個女兒的老爸一樣。」

我覺得他真是一針見血。

現在貝爾・克朗尼似乎已經習慣，能夠苦笑著應對，但當初他被龍族少女抱住時，不知道臉紅了幾次。貝爾・克朗尼被她的行動嚇得到處亂跑，又是慘叫又是疲於奔命……被弄得暈頭轉向。

少年容易表現出青澀與不成熟而醜態百出，實在看不出是個高級冒險者，與世間沸沸揚揚的評價嚴重乖離。事實上，他在「鏡子」播放給城裡看見的戰爭遊戲中火熱戰鬥的模樣，與如今的他簡直判若兩人。

再來就是……這只是自稱愚者的我的預感，但我覺得他似乎有女難之相。那不是命中注定的厄運，而是更深刻的……不知不覺間被灌輸的宿命，或是讓少年之所以成為少年的緣由，或是養育他的親屬該負的責任…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。

受到女神寵愛的下界之人，據說有極高機率會蒙受災難——大多數情況是即使女神本人沒有惡意，性情不定的其他天神也會故意來亂或是橫刀奪愛——更正，是一輩子不會無聊。我不知道那個少年是否也不例外，猜不到他會有什麼結果。

只是，我對於他為龍族少女付出的真心，就跟對女神赫斯緹雅同樣信賴。他雖然時時對同伴露出歉疚表情，但仍堅持為他人竭盡心力，那副模樣是毫無心機的。他純粹的善意已不只讓我抱持好感，對現在的我而言，那甚至太過耀眼了。

但同時，他終究還是個孩子。

當他從龍族少女身邊獲得解放時，其不安與困惑的表情說明了一切。

說明了他找不到任何答案的內心。

這事發生在就寢之際。

看到【赫斯緹雅眷族】進入了使魔（加菲爾）目光不及的宅邸深處，我正在想今天的觀察或許到此為止時，貝爾・克朗尼與龍族少女兩個人偷偷摸摸，從寢室來到宅邸走廊，然後從窗戶來到宅邸外頭。

我不知道他們要做什麼而提高戒心，但他們只是在面對中庭的屋頂一角坐下，仰望天空。拿著眼晶持續觀察的我來到戶外，這才恍然大悟。

美麗群星在我頭頂上閃耀光彩，正適合以滿天星斗來形容。

大概是龍族少女說想看星空吧。看到她一雙琥珀色眼眸閃閃發亮，貝爾・克朗尼與我都忍不住苦笑。然而讓人凝望出神的浩瀚星空，又隨即抓住了我們的目光。

就在我們於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時間，眺望著同一片夏夜星空時，忽然間，一道光芒橫越了蒼茫暗夜。是流星。飛越夜空的明星光輝使龍族少女一時忘了呼吸，緊接著一臉興奮，頻頻追問那是什麼。不由得被奪去目光的貝爾・克朗尼向她說明，像大人講故事給小孩聽那樣告訴她，只要趁流星還未消失前說出願望，願望就能實現。

不久龍族少女閉起眼睛，動了動她那小巧的嘴唇。

看到她即使流星已經消失仍然許下心愿的模樣，貝爾・克朗尼問她：「妳許了什麼願？」少女一聽，漾著滿面笑容。

「希望能跟貝爾，還有大家……永遠在一起。」

直到現在，我仍能想起聽到那句話時，貝爾・克朗尼的表情。

他整個人沉默半晌後，用不同於平常的笑臉回答：「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。」

那時我產生的心情，是清楚明白的失望感。

貝爾・克朗尼毫無覺悟，隨便拿話安慰她。

甚至欺騙了始終對安詳未來抱持懷疑的自己。

他找不到任何答案，就這樣從現實別開目光。

龍族少女喜笑顏開地抱住少年，他將少女擁進懷裡，與她一同仰望夜空的側臉，是多麼虛幻易逝啊。

不久這段關係即將破裂。

不幸地，我能確定。

他們【赫斯緹雅眷族】的情景很美。然而等待著他們的未來，必定如同莉莉露卡・厄德所憂懼的。而他們……貝爾・克朗尼沒有力量面對那種未來。總有一天我等必須介入。

我早就知道對一個【眷族】，對一個冒險者尋求「異端兒」的希望太苛刻了。從少年的同情衍生的現況如今仍折磨著少年自己，使他擺盪於良心與懊惱之間的狹縫。然而世界可不會顧及他的內心糾葛，想必會逼迫他面對決斷的時刻。

他會選擇何種答案？

會像我至今看過無數次的，捨棄龍族少女嗎？

會屈膝於人族的全體意見，轉身背對求救的聲音嗎？

或是會拿出第三個答案？

不，還是別做樂觀推測了。我的渺小心愿根本不可能傳達給那流星。

他們現在的時間也就如同飛越天空的星光，不過是閃光般的一瞬罷了。

遲早他們也會像其他冒險者一樣——

「……算了。」

我停止書寫。

在陰鬱的私人房間里，我獨自低頭看著攤開的筆記頁面，把手裡的羽毛筆往桌上一扔。

這種滿是私心與悲嘆的調查紀錄，根本成不了報告。我看這本筆記還是別交出去，當成我個人的秘密日記吧。這份報告書不但擅自解釋他們的言行，還胡亂猜測其內心思維，實在太沒格調。

我只要對烏拉諾斯這樣說就好。

就說他們沒事，說他們不會傷害龍族少女。

說他們雖只是微小的群星之光，但確實是我等期望的希望預兆。

即使愚昧，即使如今仍可悲地掙扎，他們的存在方式依然可貴。

「……」

我的想法不變。

他們在不遠的將來，就要直接面對無情的現實。

屆時當我們仍做為旁觀者靜觀其變，在我們的視線前方，【赫斯緹雅眷族】——貝爾・克朗尼會交出何種答案？

只願他們前途幸福。

因為在那小小箱庭中，少年與少女面露的笑容，必定是比什麼都要無可取代的事物。

「……你也這麼覺得吧，加菲爾？」

在塞滿古老藏書，燈光昏暗的「賢者」的房間。

被問到的貓頭鷹使魔闔起眼睛，像點頭般「呼——」地叫了一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