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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東西電裝株式會社東京總公司各部門,大多於星期一早上開會。由各部門主管報告會議的決議事項,或指示工作方針。各單位負責人如果有事宣布,也會利用這個場合。

四月中旬的星期一,專利部專利一課課長長坂提到前幾天通車的瀨戶大橋。他說,再加上上個月通車的青函隧道,縮短了日本各地的距離,進一步朝汽車社會發展。當然,競爭勢必更趨激烈,同仁們必須要有憂患意識,嚴陣以待──談話便以此作為結論,想必是把上個星期會議中某人的發言拿來現學現賣。

會議結束後,員工各自回座,開始工作。有人打電話,有人拿出文件,有人匆匆忙忙出門。每個星期一,在這個部門都可以見到類似的情景。

高宮誠也像平常一樣投入工作,著手完成上星期五未結束的專利申請手續。他的做法是保留幾件不甚緊急的工作待下星期處理,作為頭腦的暖身操。

工作尚未完成,便聽到有人說「E組,集合一下」。開口的是去年年底升任組長的成田。

E組是負責電氣、電子、電腦相關專利的小組,E取自英文Electronics 第一個字母,連組長在內共有五名成員。

誠等人圍著成田的辦公桌坐下來。

「這件事很重要,」成田的表情略顯嚴肅。「跟生產技術專家系統有關。這是什麼,大家都知道吧?」

包括誠在內,有三個人點頭。只有去年剛進公司的山野歉然地說:「我不是很清楚。」

「你知道專家系統嗎?」成田問。

「不知道……,只聽說過名稱。」

「那AI呢?」

「呃,是指人工智慧吧?」山野沒什麼把握地回答。

近來快速成長的電腦世界,如何讓電腦更接近人腦的研究日益蓬勃。例如,當一個人與他人錯身而過時,並非刻意計算自己與對方的距離決定移動的腳步,而是以過去的經驗或直覺,「適當地」決定走路速度和方向。讓電腦擁有這類具彈性的思考與判斷能力,便稱為「人工智慧」。

「專家系統是人工智慧的應用之一,就是以電腦取代專家的系統。」成田說。「平常被人稱為專家的人,不只是知識豐富而已,更具備了專業領域中的技能,對吧?把這些做成一個嚴謹的系統,讓外行人有了這個系統,也可以做出專家的判斷,這就是專家系統。現在醫療專家系統和經營顧問專家系統已經上市了。」

說明到這裡,成田問山野是否明白。

「大致明白了。」山野回答。

「我們公司在兩、三年前就注意到這個系統,部份原因是公司快速成長,以至於老手和新人間年齡差距很大。當然,等老前輩一退休,公司就沒有真人的專家了。尤其像金屬加工方面的熱處理、化學處理,這類生產技術一定會用到專業知識、技法,少了老手情況會很嚴重。所以,趁現在建立起專家系統,就算將來只剩下年輕的技術人員,也能夠應付。」

「這就是生產技術專家系統嗎?」

「沒錯。這是生產技術部和系統開發部共同開發的,現已載入工作站,應該可以用了吧?」成田望著其他三個人問道。

「應該可以用了,」誠回答。「但是先決條件是擁有搜尋技術資料的密碼。」

技術資料中包含許多公司內部的機密,因此即使是公司員工,也必須另行申請才能取得密碼。誠等專利部人員因為工作上必須搜尋專利資料,均已取得密碼。

「好,說明就到此為止。」成田調整姿勢,把聲音壓低。「剛才講的那些都跟我們沒有什麼關係,應該可以說根本無關。因為,既然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前提是僅供公司內部使用,那麼基本上就跟專利部無緣。」

「出了什麼事嗎?」另一個同事問。

成田微微點頭。「剛才,系統開發部的人來過。他們說,現在好幾家中堅製造商之間,出現了一種電腦軟體。那個軟體,聽說簡直是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翻版。」

他的話,讓後進們面面相覷。

「那個軟體有什麼問題嗎?」誠問。

成田稍稍傾身向前。「因為剛好有機會拿到那份軟體,系統開發部和生產技術部研究了其中的內容,發現裡面的資料和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金屬加工部份很像。」

「這麼說,是我們的系統程式外流了?」比誠大一歲的前輩問。

「目前還不能完全肯定,但不能排除有這個可能。」

「不知道軟體的出處嗎?」

「這倒是知道,是東京某家軟體開發公司,他們好像發布那份軟體作為宣傳。」

「宣傳?」

「那份軟體算是試用版,裡面只有少數資料。意思是先給你用用看,要是滿意,再跟他們買真正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。」

原來如此,誠明白了,跟化妝品的試用品一樣。

「問題是,」成田繼續說,「萬一真的是我們的生產技術專家系統的內容外流,那份軟體的確是抄襲我們的東西做出來的,我們要如何證明?還有,如果能夠證明,能不能採取法律手段制止他們製造、銷售。」

「所以要我們調查?」

成田對誠的提問點點頭。「電腦程式作為著作權保護的對象,已經有判例可循了。不過,要證明內容是剽竊的,並沒有那麼簡單。跟小說的抄襲一樣,到底像到什麼程度才算違法,很難界定。不過,我們試試看吧。」

「但是,」山野開口,「假如我們的專家系統內容外流了,為什麼會外流呢?技術資訊都受到嚴密的管理啊。」

聽到這個問題,成田露出一個冷笑。「講一個有趣的故事給你聽。有家公司高度機密開發新型渦輪增壓器,零件一個個做出來,樣品第一號總算完成了。在兩個小時之後……」成田靠近山野,「競爭公司的渦輪引擎開發課長的辦公桌上,就放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增壓器。」

「咦!」山野驚呼一聲,愣住了。

成田得意地笑著。「這就叫做開發競爭啊!」

「……是這樣子的嗎?」

看著依舊一臉不服氣的後進,誠苦笑,因為他也聽過同一個故事。



當天,誠在晚上八點剛過回到位於成城的公寓,由於調查專家系統一事,不得不加班。

但是,打開自家大門時,他卻後悔了,早知道就在公司待晚一點,因為室內仍是一片黑暗。

玄關、走廊、客廳,他一一打開燈。雖然時序已進入四月,但即使穿著拖鞋,一股寒氣仍從一整天沒有熱氣的地板透上來。

誠脫掉上衣,坐在沙發上,鬆開領帶。拿起桌上的電視遙控器,打開電視。幾秒鐘後,三十二吋的大畫面中,出現撞毀的火車車廂。這影像他看過好多次,是上個月發生於中國上海近郊火車迎面相撞事故,電視節目正播出車禍的後續發展。私立高知學藝高中修業旅行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師生,搭上這班出事的火車,一名領隊老師與二十六名學生喪生。

日本與中國就遇難者賠償問題持續進行談判,但遲遲無法達成協議,播報員說著類似的話。

誠想看棒球賽轉播,切換頻道,但想起今天是星期一,便關掉電視。一關掉,他感到屋裡比打開電視前更冷清了。他看看牆上的時鐘,這個時鐘是他們收到的結婚賀禮,點綴著鮮花圖案的底盤上,指針指著八點二十分。

誠站起來,邊解開襯衫的鈕扣,邊探頭看廚房。系統廚房整理得一塵不染。水槽里沒有待洗的餐具,整列拿取極為方便的各式調理用具,有如全新般閃閃發光。

但是,這時候他想知道的,並不是廚房的清潔是否徹底,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什麼打算。他想知道,她是在出門前便做好晚餐的準備,還是想回家後再行處理。照廚房的樣子看來,今晚是屬於後者。

他又看了一下時鐘,長針移動了兩小格。

他從客廳的傢具櫃抽屜中拿出原子筆,在牆上月曆當天這一格畫上大大的X,這是自己先到家的記號。他是從這個月開始記錄的,但並未告訴妻子記號的意義。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告訴她,儘管自知這種行為並不光明正大,但他認為,有必要以某種形式客觀地記錄目前的狀況。

這個月才過了一半,X記號便已超過十個。

果然不應該答應讓她去工作的,這不知道是誠第幾次後悔了。同時,對於自己懷有這種想法感到自我厭惡,認為自己是個器量狹小的男人。

和雪穗結婚,已經兩年半了。

正如誠所預料的,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。不管做什麼都乾淨利落,而且成果無可挑剔。尤其廚藝高超更是令他感動不已,無論是法國菜、義大利菜還是日式料理,她做出來的每一道菜,都足以媲美專業廚師。

「我是很不想承認啦,可是你真的是本世紀最幸運的男人。娶到那麼美的老婆就應該偷笑了,她竟然還會燒一手好菜!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個世界上,實在很難不嫌棄自己。」說這番話的,是婚後在家裡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。其他的人也頗有同感,講了一連串酸溜溜的話。

當然,誠也誇獎了她的手藝。新婚時,他幾乎每天都誇獎她。

「我媽以前經常帶我去別人口中的一流餐廳,她說,年輕時沒有嘗過美味料理,就沒有辦法培養真正的味覺。還說,有些人到一些價格昂貴卻一點都不好吃的店還沾沾自喜,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美味料理的證明。因為媽媽有這種想法,我對自己的舌頭還算有自信。不過,能讓你吃得開心,我真的好高興。」

對於誠的讚美,雪穗開心地這麼回答。略帶嬌羞的模樣,讓他興起一股想永遠緊緊抱住她的衝動。

然而,餐餐都得以享用她的好菜的生活,才兩個月便宣告結束。原因是她的這一句話:「親愛的,我可以買股票嗎?」

「啊?」

這時候,誠無法意會「股票」這兩個字,是因為這與雪穗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遙遠了。

當他明白她說的是股票時,他的反應是疑惑甚於驚訝。「妳懂股票嗎?」

「懂啊,我研究過了。」

「研究?」

雪穗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,都是買賣股票的入門書或相關書籍。誠平常不太看書,完全沒注意到客廳的仿骨董書架上擺著這些書。

「妳怎麼會想到要買股票?」誠改變問題的方向。

「因為,光是在家裡做家事,有很多空閑時間呀。而且,現在股票行情很好哦,以後還會更好,比放在銀行里生利息好得多。」

「可是,也可能會賠啊。」

「沒辦法呀,這是一種賭注嘛。」雪穗爽朗地笑了。

這句「這是一種賭注嘛。」第一次讓誠對雪穗產生反感,他有種遭到背叛的感覺。

她接下來的話,更加強了這種感覺。「你放心,我有自信,絕對不會賠錢的。再說,我只用我的錢。」

「妳的錢……」

「我自己也有點積蓄呀。」

「有歸有……」

「我的錢」這種想法,讓他心生排斥。既然是夫妻,還用得著分誰的錢嗎?

「還是不行?」雪穗抬眼望著丈夫,看誠沒有說話,便輕輕嘆了口氣。「說的也是,畢竟不行吧。我連家庭主婦都還不夠格,沒資格分心管別的事。對不起,我不會再說了。」然後垂頭喪氣地開始收拾股票類書籍。

看著雪穗苗條的背影,誠不由得認為自己真是個心胸狹窄的男人,她至今從未提過任何無理的要求。

「我有條件,」他朝著雪穗的背影說。「不可以太過投入,絕對不可以借錢。這些妳都能答應嗎?」

雪穗回過頭來,眼睛裡閃耀著光采。「可以嗎?」

「我說的條件,妳都能做到吧?」

「一定做到,謝謝!」雪穗抱住他的頸項。

然而,誠雙手環著她的纖腰,心裡卻有不好的預感。

就結論而言,雪穗確實遵守他開出來的條件。她透過股票,順利地增加資產。她最初投入多少資金、進行哪種程度的買賣,誠一無所知。但聽她與證券公司的窗口的電話對答,她所動用的金額超過一千萬圓。

她的生活自此改以股票為中心。由於必須隨時掌握行情,一天到證券公司報到兩次。為了怕漏接股票營業員的來電,她極少外出。即使不得已出門,也每隔一小時便打電話。報紙最少看六份,其中兩份是經濟報與工業報。

「妳給我節制一點!」有一天,雪穗掛掉證券公司打來的電話後,誠忍無可忍地說。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,誠平常人在公司,並不在意,但那天是公司的創社紀念日,放假在家。「難得的休假都毀了。為了買賣股票,夫妻倆連出個門都不行!為了股票,搞得生活都沒辦法好好過,那就別再玩了!」

誠對雪穗粗聲粗氣,連交往期間算在內,這還是第一次。這時候,他們結婚八個月。

不知是吃驚還是受到驚嚇,雪穗茫然佇立。看到她慘白的臉蛋,誠立刻感到心疼。

但是,他還沒開口道歉,她便低聲說:「對不起。」

「我一點都沒有忽視你的意思,這一點,請一定要相信我。可是,因為股票有一點成績,我好像有點得意忘形了。對不起,我根本沒有盡到妻子的本分。」

「我不是這個意思。」

「沒關係,我明白。」說完,雪穗拿起電話聽筒。她打電話到方才的證券公司,當場交代窗口把所有的股票脫手。

掛掉電話後,她轉身面對誠。「只有信託基金沒有辦法立刻解約。這樣,能不能原諒我……」

「妳真的不後悔?」

「不會的,這樣才能斷得一乾二淨。一想到給你帶來那麼多不愉快,我就覺得好難過……」

雪穗跪坐在地毯上,低著頭,雙肩微微顫抖著,眼淚一滴滴掉落在她的手背上。

「別再提這件事了。」誠把手放在她的肩上。

從第二天起,與股票有關的資料完全從家裡消失,雪穗也絕口不提股票。

但是,她顯然失去了活力,同時閑得發慌。不出門就懶得化妝,連美容院都很少去。

「我好像變成醜八怪了。」有時候她會看著鏡子,無力地笑著說。

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,但她對這方面似乎提不起興趣。誠猜想,可能是因為從小便學習茶道、花道和英語會話,造成這種反彈現象。

他也知道,生小孩是最好的解決之道。因為養兒育女,一定會佔據雪穗所有的空閑時間。然而,他們沒有小孩。兩人只在新婚半年間採取避孕措施,但之後雪穗全無懷孕的跡象。

誠的母親賴子也認為養兒育女要趁早,對兒子媳婦完全沒有消息感到不滿。一有機會她都會對誠暗示,既然沒有避孕卻生不出小孩,最好去醫院檢查檢查。

其實,他也想上醫院檢查,事實上,他曾向雪穗提議過。但是,那時候她少見地堅決反對。問她原因,她紅著眼眶說:「因為,可能是那時候的手術讓我不能生的啊,如果是的話,我一定會傷心得活不下去。」

那時候的手術,指的是墮胎。

「所以啊,徹底檢查不是比較好嗎?也許治療就會好了。」

即使誠這麼說,她仍然搖頭。「不孕是很難治療的,我才不要去檢查不能懷孕的原因。而且,沒有小孩不也很好嗎?還是誠不想跟一個不會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?」

「沒這回事,有沒有小孩都沒關係。好吧,我不會再提這件事了。」

誠知道,責備一個無法懷孕的女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。事實上,從他們這番對話後,他幾乎沒有提過孩子的事。母親賴子那邊也以謊言帶過,說他們到醫院接受檢查,雙方都沒有問題。

只是,有時雪穗會自言自語般喃喃地說,為什麼我不能懷孕呢?緊接著,她必定會說這句話:「那時候是不是不應該拿掉呢……」

誠只能默默聆聽。



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,躺在沙發上發獃的誠爬起來。牆上的時鐘指著九點整。

走廊傳來腳步聲,門猛然打開。

「對不起,我回來晚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