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

全一冊


九月的雨比梅雨更沒完沒了。天氣預報說入夜雨便會停,但如粉末般細微的雨幕仍包圍著整條街道。

栗原典子走進西武池袋線練馬站前的商店街,商店前的通道蓋有天棚,從車站到公寓約十分鐘腳程。

途中經過電器行門前,面向通道放置的電視播出恰克與飛鳥的〈SAY YES〉。聽說這首歌是當紅劇集的主題曲,CD也跟著大賣。典子這才想起,同事提到今天好像是最後一集。她是幾乎不看電視連續劇的。

一走出商店街,就沒有東西遮雨了。典子取出藍灰相間的格子手帕蓋在頭上,再度邁開腳步。再往前一點有一家便利商店,她進了店裡,買了豆腐和蔥。本來也想買透明雨傘的,看了價錢便打消原意。

她的公寓位於西武池袋線旁,是間兩房一廳的公寓,月租八萬圓。一個人住是太大了點,但當初找房子時,她本打算和某個男人同住。事實上,那個男人也曾住過幾次,但也僅止於此了。那「幾次」過去後,她便形單影隻,寬敞的房間變得多餘。但是,她沒有搬家的心力,便這麼住了下來。

現在,她慶幸當初沒有搬家。

舊公寓的外牆被雨打濕,變成泥土般的顏色。典子小心不讓衣服被牆壁的雨水沾濕,爬上公寓的戶外梯。這幢建築的一、二樓各有四戶,她住的是二樓最裡面的那一戶。

開了鎖,打開門。室內一片昏暗,一進門的廚房與裡面的和室都沒有開燈。

「我回來了。」她說著,打開廚房的燈。家裡有人,看玄關脫鞋處就知道了。臟髒的運動鞋扔在那邊,「他」就只有這雙鞋。

除了裡面那間和室,還有一間西式房間。她打開了西式房間的門,這個房間也是暗的,但裡面有個東西在發光,那是放在窗邊的電腦熒幕。「他」就盤坐在熒幕前。

「我回來了。」典子朝著男子的背影又說了一次。

男子正在鍵盤上輸入的手停了下來,他轉過身來,看了一眼書架上的鬧鐘,再轉頭看她。「好慢啊。」

「被留下來了。你肚子餓了吧?我現在馬上做晚飯。今天也是湯豆腐,可以嗎?」

「都好。」

「那你等一下喔。」

「典子。」

男子叫住正準備到廚房的她,她回過頭來。男子站起來,走近她,以手心撫觸她的頸後。

「妳淋濕了?」

「一點點而已,不過沒關係。」

男子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,手從她的脖子移到肩膀。透過針織布料,典子感覺到一股強大的握力。

就這樣,她被緊緊抱住,無法動彈。男子吸吮她的耳垂,他熟知她的敏感部位。他粗野卻又靈巧地操縱著嘴唇與舌頭,典子感到背後有如一陣電流竄過,使她幾乎無法站立。

「我……站不住了。」她喘息著說。

即使如此,男子依然不作答,用力支撐著想往地上坐的她。

不久,他放鬆了手臂的力道,把她的身子轉過去背向他。接著撩起她的裙子,把絲襪與內褲往下拉。褪到膝蓋下方後,右腳一踩,一下子全部脫掉。

典子的腰被男子抱住,也無法蹲下。她的身體向前弓,雙手抓住門把。門的金屬配件發出嘰軋聲。

他以左手箍住她的腰,就這樣愛撫起她最敏感的部位。快感的脈動穿透了典子的中心,她把身體向後挺。

她感覺到男子匆匆脫下褲子與內褲,又熱又硬的東西抵住她。在承受壓力的同時,傳來一陣刺痛。她咬牙忍住,她知道男子喜歡這個姿勢。

男子的部位完全進入體內後,疼痛依然沒有消退。男子一開始動,疼痛登時加劇,然而,痛苦的巔峰便到此為止。典子咬緊牙根後,快感便緊接而來。疼痛彷彿不曾出現般消失了。

男子拉起她的針織衫,把胸罩向上扯開,雙手揉捏乳房,以指尖逗弄乳頭。典子聽著他的氣息,每當他吐氣,脖子便感到一陣暖意。

不久,如雷鳴由遠而近般,高潮的預感逐漸逼近。典子的四肢繃緊,男子的律動更加激烈。他的動作與快感的周期在她的體內開始共鳴。接著,雷電貫穿了典子的中心。她發出聲音,全身痙攣,失去了平衡感,一陣天旋地轉。

典子的手自門把鬆開。她再也站不住了,雙腿猛烈顫抖。

男子將陰莖自她的陰道抽離。典子跌坐在地板上,雙手撐著地板,雙肩上下起伏,喘著氣,腦袋裡陣陣耳鳴。

男子把內褲與長褲同時拉起。他的陰莖依舊昂然挺立,但他不予理會,拉上長褲的拉鏈。然後,宛如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般,回到電腦前,盤腿坐下,敲著鍵盤。從他手指的節奏里,感覺不出絲毫紊亂。

典子無力地撐起身子,穿好胸罩,拉下針織衫。然後,右手抓住內褲和絲襪。

「我得去準備晚飯。」她扶著牆站起來。


※※※


男子名叫秋吉雄一,只不過典子並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本名。既然他本人自稱如此,她也只能相信。

典子是在今年五月中旬遇見秋吉的。那天,天氣微涼,她回到公寓附近時,看到一個男人蹲在路旁。是一個三十歲左右、瘦削的男子。他穿著黑色丹寧長褲,上身是黑色皮夾克。

「你怎麼了?」她邊查看男子狀況邊問。男子表情扭曲,瀏海覆蓋的額頭上冒出濕黏的汗水。

男子的右手按著腹部,揮動另一隻手,似乎在說我沒事。但是,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沒事的樣子。

由他按住的腹部位置推測,似乎是胃痛。

「我幫你叫救護車吧。」

這時,男子還是揮手,同時搖了搖頭。

「你常常這樣嗎?」她問。

男子繼續搖頭。

典子猶豫了一會兒,說句「你等一下喔」,便爬上公寓的樓梯,進了住處,用最大的馬克杯裝了熱水瓶里的熱水,加了一點冷水後,拿著杯子再度回到男子身邊。

「把這個喝下去。」她把馬克杯端到男子面前。「不管怎麼樣,都要先把胃清乾淨。」

男子並沒有伸手來接馬克杯,反而說了一句令人意外的話。「有沒有酒?」

「咦?」她反問。

「酒……,最好是威士忌。直接灌下去,應該就不會痛了。之前有一次,我就是這樣治好的。」

「別胡說八道了,那樣會嚇到胃的。你先喝了這個再說。」典子再次把馬克杯遞出去。

男子皺著眉頭注視馬克杯,可能是認為喝下去總比束手待斃好,便以一副不情願的模樣接過馬克杯。然後,喝了一口水。

「全部喝下去,這是要洗胃的。」

聽典子這麼說,男子露出反感的表情。但他並沒有抱怨,一口氣把馬克杯里的溫水喝光。

「覺得怎麼樣?想吐嗎?」

「有點。」

「那,最好把胃裡的東西吐出來。吐得出來嗎?」

男子點點頭,緩緩地站起來。他按著腹部,想繞到公寓後面。

「在這裡吐就好。沒關係,我已經習慣看別人吐了。」

他不可能沒有聽到典子的話,卻默默地消失在公寓後方。

有好一陣子,他都沒有出來,只是不時發出呻吟。典子無法袖手離去,便留在原處等。

男子終於出來了,表情看起來比先前輕鬆了幾分。他在路旁的垃圾桶上坐下。

「怎麼樣?」典子問道。

「好一點了。」男子回答,口氣冷冷的。

「是嗎,那真是太好了。」

男子依然皺著眉頭,坐在垃圾桶上蹺起腳,把手伸進夾克的內口袋。拿出來的是一盒香煙,他叼住一根煙,準備以陽春打火機點火。

典子快步走近,一把抽走他嘴裡的煙。男子手裡還拿著打火機,以驚愕的眼神看著她。

「如果你愛惜自己的身體,最好不要抽煙。你知道嗎?抽煙會讓胃液比平常多分泌幾十倍。飯後一根煙,快樂似神仙,就是這個原因。但是,空腹的時候抽煙,胃液會傷害胃壁,結果就變成胃潰瘍。」

典子把搶來的煙折成兩半,尋找丟棄的地方。這才發現,那就在男子的屁股底下。

「站起來。」

她要男子站起來,把煙丟進垃圾桶里,接著朝男子伸出右手。「盒子給我。」

「盒子?」

「香煙盒。」

男子露出苦笑,伸手進內口袋,拿出香煙盒。典子接過來,丟進垃圾桶,蓋上蓋子,啪啪的拍了拍手。「請,可以坐了。」

聽典子這麼說,男子再度坐上垃圾桶。以稍感興趣的眼神看著她。

「妳是醫生嗎?」他問。

「怎麼可能?」她笑了。「不過,雖不中亦不遠矣。我不是醫生,我是藥劑師。」

「原來如此,」男子點點頭,「難怪。」

「你家在這附近?」

「對。」

「是嗎,你自己走得回去?」

「走得回去。托妳的福,已經不痛了。」男子從垃圾桶上站起來。

「要是有時間,最好去醫院給醫生看,急性胃炎其實是很可怕的。」

「醫院在哪裡?」

「醫院啊,這附近的話,光之丘綜合醫院不錯。」

典子才講到一半,男子便搖頭。「我是說妳上班的醫院。」

「哦。」典子點點頭。「帝都大附屬醫院,在荻漥那邊……」

「我知道了。」男子邁開腳步,卻又停了下來,回頭說:「謝謝妳。」

「請多保重。」典子說。男子舉起一隻手算是招呼,再度向前,就這樣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中。

她並不認為會再次與那名男子相逢。即使如此,從第二天起,就連在醫院上班,她就是無法控制地挂念著他。他該不會真的跑到醫院來吧?心裡這麼想,不時到內科候診室張望。遞進到藥局的處方箋如果與胃病有關,而且患者是男性的話,她便會配著葯,腦海里延伸出無限想像。

但是,最後男子並沒有出現在醫院裡,而是再度出現在他們首次邂逅的地方,時間是整整一周之後。

那天,她晚上十一點多回到公寓。典子的工作有日、夜班之分,當時她輪值夜班。

男子和上次一樣,坐在垃圾桶上。因為天色很暗,典子沒有發現是他,準備裝作沒看見,趕緊通過。說實話,她覺得心裡有點發毛。

「帝都大附屬醫院操人操得真兇。」男子對她說。

典子認得這個聲音。她看到是他,驚呼出聲。「你怎麼會在這裡?」

「在等妳,我想為上次的事道謝。」

「等我……,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等的?」

「不知道,是什麼時候啊?」男子看看錶。「我來的時候好像是六點吧。」

「六點?」典子睜大了眼睛。「你等了五個鐘頭?」

「因為上次遇到妳,是六點的時候。」

「我上星期值日班。」

「日班?」

「我這個星期是夜班。」典子向他說明自己的工作有兩種上班時間。

「是嗎,好吧,既然見到妳了,那都無所謂了。」男子站起來。「去吃個飯吧。」

「這時候這附近沒得吃了。」

「搭計程車,二十分鐘就到新宿了。」

「我不想到太遠的地方去,我累了。」

「是嗎,那就沒辦法了。」男子稍稍舉起雙手。「那就下次吧。」

「那我走了。」說著男子掉頭邁開腳步。看著他的背影,典子有些著急。

「等等!」她叫住男子,對回過頭來的他說:「那邊的話,應該還有得吃。」她指著馬路對面的一幢建築。

那幢建築上掛著「Denny's」的招牌。

喝著啤酒,男子說,他已經有五年沒進這種大眾化平價西餐廳了。他面前擺著盛了香腸和炸雞的盤子,典子點的是和風套餐。

秋吉雄一,便是當時他報上來的名字。他拿出來的名片上也印著這個名字。那時候,典子完全沒有懷疑他會使用假名。

名片上印著Memorix 的公司名稱,他說那是開發電腦軟體的公司,典子自然沒有聽過。

「反正就是專門承包電腦方面工作的業者。」

對於自己的公司與工作,秋吉只向典子做以上說明。之後,他絕口不提這方面的話題。

相反地,他卻對典子工作的細節十分好奇,舉凡工作形態、薪資、津貼,以及每天的工作內容等,都仔細詢問。典子以為這些一定會讓他覺得無聊透頂,但聽她說話時,他的眼神卻顯得無比認真。

典子並不是沒有與男性交往的經驗,但是,過去約會時,她都是負責聽話的那一方。她本來就口齒笨拙,完全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取悅對方。然而,秋吉卻要她說話。而且,不管她說什麼,都顯得極有興趣。至少看起來如此。

「我再跟妳聯絡。」分手之際,他這麼說。

結果,三天後秋吉打電話給她。這次,他們來到新宿。在咖啡吧【註:營業到深夜的咖啡館,店內提供咖啡、輕食與調酒,一九八○年代在日本風行一時。】里喝著酒,典子又說了好多話,因為他接二連三地發問,問她故鄉的情形、成長經歷、學生時代的事情等等。

「你老家在哪裡?」典子發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