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天空、海洋、大地』(2/8)

第一卷

不知她能否從氣氛當中,察覺到我對她的抗拒?

「因為不知道從這裡去學校的路,所以就跟著你了。」

「哦,原來如此……」

這麼一說我就懂了。

「幸好是同一所學校,幫大忙了。」

話是這麼說,言語間卻毫無情感的起伏,完全聽不出謝意。

我們沒有肩並肩,而是隔著一段距離走在同一條路上。身後時時刻刻被一雙眼睛盯著的感覺,就像被撫摸著肩胛骨一樣,讓人靜不下心來。好像從昨天起,這顆心就從沒平靜下來過。不對,在那之前的日子裡難道很平靜嗎?我不由得如此審視起自己來。

比起這樣,說不定兩人並排走起來更舒服點。可想歸想,真要開口相邀卻又有些難以啟齒,所以只好頭也不回地就這麼尷尬地走下去。

或許是因為彼此之間的關係並未確立為任何一種形式,所以才會如此不自在。

可我們兩個,真的有必要建立聯繫么?

好久沒跟人一起去上學了,自從升上高中,幾乎可以說是一次都沒有。但對此遑論開心或激動,我反而有種被人強行摟住了胳膊一樣的束縛感。雖然實際上連碰都沒碰到,卻感覺手臂格外沉重,整個身子都幾乎要開始傾斜。

想到這種局促感在回到家後也還要繼續,明明仍是清晨,眼前卻像是陷入了陰沉的黑夜。原本想說不要來我的房間,去住起居室不就行了,可轉念一想肯定會被母親以「地方太小」之類的理由回絕。而那個細溜溜的女人確實就睡在那裡,所以也不能說沒有道理。

歸根結底還是我那句「別把孩子帶來」最為接近真理。

「走到大路上,應該就認得了吧。」

我頭也不回地問道。

「啊,嗯。」

她莫衷一是地點了點頭。話雖如此,如果突然加快速度甩開距離似乎又不太對勁,不僅會很累,又顯得有點自我意識過剩,所以到頭來,恐怕還是要維持這個狀態直到學校了。

一路上氣氛尷尬,就像後背被一根凹凸不平的棍子擀來擀去一樣。

穿過被高層住宅樓遮擋,照不到陽光的陰暗道路,終於走到了大路上。路對面是一棟氣派的高級公寓,窗戶很多,層數也高,跟我家那種平民公寓完全不能相提並論。仔細看一共有四層,就連屋頂都建有房間。住在這樣的公寓里,即使多幾個同居者,想必也可以互不干涉地生活。

可為什麼,偏偏要來我家呢。

我正滿懷抱怨,她突然輕聲對我說道:

「突然來打擾,一定很礙事吧。」

我轉過頭,跟她對上了眼。她瞳中那昏暗的光輝,反而令我不禁想躲開視線。

真令人驚訝,瞧她始終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,沒想到竟然也懂得顧慮我的情緒。

「那當然。」

我先是如此斷言,然後卻又含糊其辭起來。

「不,與其說是礙事……主要還是覺得莫名其妙。」

就像是漫步在一場不合邏輯的夢裡,大腦往往會逐漸恢複清醒,最後在發現其實是夢的同時醒過來,可這次卻遲遲達不到這個階段。大概一輩子都達不到吧。

「我猜也是,但肯定只會持續一個月左右吧。」

「一個月?」

「每次躲進別人家,基本都會在一個月後被趕出去。最長記錄是兩個月零一周。」

「……哦,是么。」

除此之外不知還能說什麼,語文老師沒教過我。

對於這樣的生活,她都習以為常了嗎。

與此同時還要繼續上學……竟然真的存在這種人啊。

最終直至抵達學校,我們都沒有並肩行走。途中發現只要走路時把目光投向較遠的位置,就能略微緩解身後被人盯著的感覺。

她走進了比我更靠前的一間教室。看來確實不是同班同學,這令我鬆了一口氣。如果是同班,再怎麼說也應該認得,所以這一點倒是不意外。不過,原來是同一學年么。

本以為也有可能是低年級,看來純粹只是個子小而已。

分開時彼此都沒有打招呼,但上學時會同時出門,放學後也會回到同一個地方。

雖然只能形容為同居,但對她的認同感卻完全達不到這個等級。

這種不自在的感覺,就像一顆由難題鑄成的球體,明明無法解決,卻要一直捧在手裡。

直到坐進教室,身上的冷汗依然無法消散。

即使如此,周遭的一切仍然事不關己地迎來了新的一天,我也只能盡量不被它們甩下。於是只好托著下巴,開始面對絲毫不願面對的問題。

我,還有她。

目前無從得知她對我的看法,但這無關緊要。

總之事到如今,我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理清了頭緒。

對我而言,她僅僅是個礙事的存在。



放學後,我將書包夾在兩手之間,思考該怎麼辦。

「你怎麼在發愣啊。」

被朋友戳了戳肩胛骨,我用異常僵硬,搞不好會被誤以為是在模仿機器人一樣的動作轉過頭,同時陷入了更深的煩惱當中。若是平時,跟朋友逛逛街倒是也不錯,但眼前的狀況實在不允許我這麼做。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……還是第一個回家吧。

進入家門時裡面已經有人這種事,實在令人不舒服。

我一邊尋思「第一個回家」這種說法是不是怪怪的,一邊站起身來,跟朋友隨便寒暄了幾句,就快步走出了教室。路過隔壁教室時還朝裡面瞟了一眼,但沒看到她是不是還在裡面。

走在通往公寓的最短路徑上時,從過街天橋上一眼望去,整座城市依然沐浴著午後的陽光,窺不到黃昏的氣息。白天正在變得越來越長。

就這樣走出六月,進入七月後,我的房間也會迅速地喪失舒適度。今年除了這種每一年都會隨著夏日一起來臨的現象外,還多了一個小小的異物,所以更是令人哀嘆不已。

我們入住的公寓只容得下四戶人家,跟隔壁的住宅差不多一樣大,如果不去留意郵箱的數量,看起來似乎跟一般的民宅沒什麼區別。旁邊那間正面種滿植物的房子遮住了灑向公寓的所有陽光。通往二樓的樓梯就像是被硬塞進兩棟建築之間的縫隙里一般,甚至無法與下樓的人擦肩而過。

什麼防盜系統,什麼物業管理,這一類高端玩意統統不存在。

我走上已經染遍塵污變得發灰的白色樓梯,在靠內的一扇門前掏出了鑰匙。平常走進家門時我都是注意力散漫目光飄忽,今天則是緊皺眉頭觀察著門口的鞋子。

從左向右看過去,只有一雙不認識的鞋,看大小應該是女兒的。

……明明只有我和母親有鑰匙,她究竟是怎麼進來的?我將鞋脫得離她的鞋遠遠的,經過小得可憐的走廊和廚房,小心翼翼地進入了起居室,但沒有看見早上睡在這裡的那個輕飄飄的女人。被子是疊好的,室內也沒有變得髒亂,就像是幽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樣,令我不禁瞥了一眼窗帘的下擺。

雖然沒有樂觀到把一切都當成是夢,但卻真的有一種做了長長一場夢的感覺。這種明明不想走,卻一直被催著走路的心情,究竟要過多少天才能習慣?

來到房間中央豎起了耳朵,但聽不到聲音,也感受不到任何氣息。即使如此我依然提高了警惕,然後拉開了自己房間的門。

那個小個子女生正蜷縮在角落裡,姿勢跟昨晚一樣,彎著後背,將教科書平鋪在地上。她已經換回了家裡穿的衣服——一件有些穿舊了的襯衫。領口處很不體面地敞開著,再加上她那前傾的姿勢,衣下風光幾乎就要一覽無遺,令我不由得躲開了視線。

她這時才注意到我,並抬起了臉。有幾分稚嫩,但容貌端麗。

隨著她的動作,長發讓到一旁,露出了端莊的臉龐,就像是連綿陰雨中綻出了一縷陽光。

「回來了?」

她這毫不客氣的姿態,我也稍稍有些習慣了。明明生得一副引人注目的容貌,可言辭與態度卻表現得對他人毫不關心。被這麼個傢伙鳩佔鵲巢,也難怪我只想把她掃地出門了。她就這麼抬起臉稍稍窺探了一下我的動靜,接著馬上又低下頭看起了書。做的事情雖然一本正經,從中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積極性。

「怎麼,你在學習?」

「嗯。」

「為啥?」

對她這稍微有空就翻開教科書的行為,我稍微有點難以理解。

這樣的習性,與我所了解的高中生實在相去甚遠。

「什麼為啥,當然是因為不學習就沒法變聰明了。」

她一邊翻頁,一邊平平淡淡地回答道。

「我腦子很笨,所以想不到別的辦法。」

她給出的理由十分單純,對自己的評價當中似乎也不存在揶揄或自嘲的成分。

就好像,我甚至不值得她坦露出那樣的情感。

「哦,是么……那你加油。」

「嗯。」

一聽就知道她根本不在乎,可以說是最低限度的回應。我也不再搭話,放下書包就離開了房間。我就這麼像逃跑一樣溜了出來,好像那本來就是她的房間似的,真是咄咄怪事。

那傢伙到底怎麼回事啊,一舉一動都那麼臭屁,讓人看著就不爽。

一聲重重的嘆息,足以表現我心中的憤懣。

我雙手叉腰,稍稍閉上眼睛,調整了一下心情,然後抬起了頭。就跟她需要學習一樣,我也有回家之後必須要做的事。首先,是打掃衛生。

家務活基本上都是由我一人承擔。對那樣的母親,不能抱有任何期待。

想要過得舒服一點,就只能靠自己。

雖然想把校服換掉,但那傢伙還在屋裡,所以有點不好意思……不對,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。應該說……有點踟躕?不管這麼說是否合適,總之就是不太方便,所以就只把頭髮綁了起來。頭髮不再遮擋脖頸,感覺堆積在身上的熱氣和塵埃也消散了一些。

正要拿起擺在電視旁邊的吸塵器,身後傳來了開門聲。轉身一看,門對面露出了那個傢伙的臉。因為稍稍歪著腦袋,長發便也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。

她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吸塵器,接著說:

「要打掃的話,這邊的房間就由我來負責吧?」

「誒?」

這是她頭一次說出這麼長的句子,也是頭一次對我提出建議。儘管如此,語氣當中依然沒什麼友好的成分。這種言行不一的突兀感,把我搞得有點糊塗。

「我盡量不碰你的東西。」

「那就,那個啥,拜託了。」

忍耐著來自心臟兩側的瘙癢感,我有些狼狽地接上了她的話。於是她稍微點了點頭,就把身子縮了回去。

「……真不自在啊。」

我垂下頭,忍不住說出了真心話。我母親倒是無所謂,畢竟一起生活很久了。但有外人在家裡來回溜達這一事實,仍令我十分難以適應。再加上那傢伙逐漸開始表現得像個同居者似的,讓我愈發不知該如何判斷眼前的狀況,更不知該如何是好。

「有抹布么?」

「嗚哇。」

趁我低頭的工夫,她突然出現在身邊。光是直視到那張湊得很近的臉,就讓我一時不知該把五官分別擺在哪裡。雖然周圍找不到鏡子,但可以確定,此時自己的整張臉都格外僵硬。就像她在面前設了薄薄一層光牆,然後糊在了我臉上。

「抹·布。」

她用小孩子般的口吻再次提出了要求。也來不及喚醒生鏽的大腦,我貓著腰四處搜尋了一番,好歹是滿足了她的要求。於是她語氣僵硬地拋下了一句「謝謝」,就徑直回到了房間里。

過了一會兒,才漸漸湧出一種莫名的躁動感,就像臉頰正被人向下拉扯一般。

右手掌的中指根部附近似乎有東西在不停攢動。可再怎麼看,都理所當然般找不到任何東西,那種癢兮兮的感覺卻始終不曾消散。心情與其說是消沉,更像是上浮到了不正常的高度,大大脫離了我能夠控制的範圍。某種不安穩的情緒,始終飄搖不定。

那傢伙搞什麼啊。

心中湧起的感覺與剛才相似,卻又略有區別。

我開動吸塵器,開始埋頭幹活。此時的我,正需要這種不必動腦的勞動。如果不找點事情做,就會胡思亂想個不停,比如眼下的自己之類的。從那兩個怪人闖進家裡之前,這個煩惱就一直伴隨著我。躲在狹小的房間里,會湧起一種不明來由的不安,對毫無改變的現狀心生懷疑。

高中畢業後,我想離開這個家,離開這座城鎮。儘管完全找不到離開後的目標,但這種衝動卻與日俱增。這麼說來,我還從未走出過這座城鎮。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,從小學到初中,每次臨近修學旅行我都會發燒卧床。

這樣的偶然,令我有時不禁懷疑,自己是不是去不了任何地方。

……明明有吸塵器,今天還是胡思亂想了一大堆。

或許是其他東西刺激了我吧。

想到這裡,給我帶來刺激的傢伙正巧打開門,露出了赤裸的腳指頭。

我不禁朝那邊瞥了一眼,兩眼,好幾眼。

見她將抹布拎在手裡,估計是已經打掃完了。

早就料到那麼小的房間,花不了多少工夫。感覺她正直勾勾地看著我,只好橫下心來,抬起了頭。視線對在一起時,她看起來似乎也有點不知所措。

在將手中的抹布疊起又展開好幾次後,她語氣生硬地說:

「我去打掃浴室吧。」

「啊,嗯。」

「清潔用品……有洗潔精嗎?」

「哦,在盥洗台那邊……」

「明白了。」

她問完後,就若無其事地走開了。或許是因為見我還在打掃,所以就來關照一下吧……不過,她是這樣的人嗎?

因為對此一無所知,所以對於心中孕育出了怎樣的情感,自然也難以判斷。但無論如何,既然她肯主動幫忙打掃房間,那自然很有幫助。很有幫助,且令人有些心情暗淡。

一旦發現優點,就會對她產生肯定的情緒,這令我很不開心。

我們居住的公寓沒有浴盆,因為這種戶型的房租比較便宜。但有淋浴室,也有獨立的盥洗台,所以我並沒覺得不方便。再說沒有浴盆的話,打掃起來也比較輕鬆。雖然到了冬天確實很想泡熱水澡,但這一點可以忍。忍一忍,也就接受現實了。就像物體被排出空氣一樣,只要按壓得到位,就能承受絕大多數的壓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