『天空、海洋、大地』(4/8)
第一卷
咽下口中的東西後,她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「那麼多次借住在別人家裡,還是頭一回有人做飯給我吃。」
「哦……」
「真是謝謝了。」
她簡短地道了個謝,之後就又動起了筷子。跟那幾乎無懈可擊的外表相比,吃相倒是越來越不雅觀,就像碰見食物一定要吃光的野生動物一樣。都說言行舉止能看出一個人的教養,可想而知她至今為止過的都是怎樣的生活。那麼,究竟是吃了什麼,才長成這副模樣的呢?如果在學校走廊跟這麼個人擦肩而過,肯定會停下來看兩眼吧。
平日里的我,是有多麼目光狹窄,多麼無暇他顧呢。
「會做飯真的很了不起啊,太厲害了。」
吃到最後,她都只顧著讚賞這一點,對於飯菜的味道則是隻字不提。
被誇獎雖然不是壞事,但仍有些不知該作何反應。
在那之後,我媽不知在哪逮到了她媽,兩個人一起回來了。她們把我做的飯菜熱了一下,吃得似乎還蠻開心,隔著房門都能聽見她們嘻嘻哈哈的聲音。
我一邊祈禱她們好歹把碗盤洗一下,一邊在屋裡打瞌睡。犯困的時候,即使身邊有人也無暇顧及,只想盡情放鬆自己。至於跟我同房的傢伙,則是又不厭其煩地翻開了教科書。
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勤學的傢伙,而且竟然還是在這種地方。想到這裡,我不禁啞然失笑。
笑容與睏倦交融在一起,感覺格外舒適。
家務也都搞定了,只要不考慮學習,直到明天都可以無所事事。
這樣的時光,令人陶醉。
「喂。」
我猛地抬起了向下傾斜的腦袋。只見她整個身子都轉了過來,正面對著我。
隨意披散著的長髮,在電風扇的吹拂下飄動在半空中。
「咋了咋了。」
「從明天起,讓我打掃房間吧。」
「哦哦?」
對昏昏欲睡的大腦而言,這個提案實屬始料未及,聽得我眼珠直打轉。
「我不會做飯,所以負責打掃衛生,怎麼樣?」
「明、明白了。」
「嗯。」
雖然沒有在笑,但總感覺她的表情變得柔和了一些。是我的期望令感觀產生了偏差嗎?
儘管她依然只會與我進行最低限度的交流,但我們似乎確實一邊踩著腳底的碎石,一邊在逐步地彼此靠近。或許是錯覺吧,不過,即使是錯覺也好。
我將手腕搭在立著的膝蓋上,一邊搖晃著垂在半空中的雙手,一邊抬頭仰望天花板。
同居生活……么。
明明已經從淺眠中蘇醒,這種意料之外的舒適感卻仍在持續。
這時突然響起了電話鈴聲,令舒適的心情隨之緊繃,最終被徹底扯斷。我伸手去摸手機,但看到另個人影在移動,才發現是一場誤會。
發出聲音的不是我的手機,而是她的。
只見她先是蹙眉凝視著畫面,接著像是回覆了什麼,就站起了身,從堆在角落的行李中翻出了化妝品之類的道具,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裡,最後拿了把梳子離開了房間。
怎麼回事,該不會要現在出門吧?去上學時明明從不打扮,這次怎麼還化起妝來了。我瞧了一眼時間,果然已經是不適合大部分人出門行動的深夜了。
還有就是,跟她在屋裡穿的樸素衣物,以及任其自然的髮型相比,身邊那些小物什倒是都蠻高級的。剛剛的梳子也是,一看就知道絕對不便宜。而這都跟她本人有些格格不入。如果是別人送的的話……我開始揣度對方的身份。至於睡意,則早已煙消雲散。
打扮之後,她回到屋裡開始脫衣服,直到只剩內衣為止。那旁若無人的態度,令我不禁慌了神般整個人向後仰。也不知自己有啥可慌的,真是莫名其妙。這時的她正盯著幾件為數不多的衣服,看來是在精挑細選。
究竟是去見怎樣的人,在我心中似乎已經有了答案。
換好衣服後,她把手機、錢包、教科書和文具塞進了包里……教科書?
剛要踏出房門,她停下腳步並轉過了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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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本就時不時地給我一種仰望聖光的感覺,這次化上淡妝梳好頭髮後,她的樣子就更加令人難以直視了。只要瞧向脖子往上的部分,眼睛就會立刻失焦,像是害怕從此無法再移開視線一樣。
「我有時候會出門,然後整晚不回來,你不用在意。」
看來好歹還懂得打一聲招呼。不過她的話我有一半都沒聽進去,反射性地回答道:
「我本來就不在意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說罷,她立刻就走開了。屋外好像也傳來了說話聲,但聽不清具體內容。
「別說整晚,一直不回來也無所謂。」
我絮絮叨叨地躺了下來,在注意不越線的同時把身體攤成了大字。明明只經過了一天,但總覺得好像很久沒有獨自一人在屋子裡了。沒超過人數上限的房間很快充滿了沉寂的空氣,似乎有些清冷。我伸出指尖,撕扯著這股寒意。
抓啊抓,又呼吸了幾次,這種感覺也變得愈發明晰。
如此反覆後,我像彈簧一樣直起了身子。
「誒,啥?」
我終於遲鈍地感覺到了不對勁,又看了一次時間,確定已經到了晚上。都這時候了,而且還不只是散個步啥的,而是不回來了?外宿?她有地方住么?
那幹嘛跑到我家來?
我這是在幹嘛,既然說了不在意,那就別在意啊。我弓起身子,手拄下巴,對自己這拖泥帶水的態度頗為不爽。如果在意,從一開始就咬住別鬆口,如果不在意,那就立刻把眼睛閉上。
不管什麼事,如果不搞清楚就渾身不舒服。這一點可能是母親遺傳下來的。
於是我盤起雙腿,環抱手臂,開始哼哼唧唧地迸射思維的火花。
深夜,外宿……尋思來尋思去,只冒出些下流的聯想。但是帶上教科書又是用來幹嘛的呢。
「家教?……不可能啦。」
就算是鎮上的圖書館,這個點也已經關門了。雖然明天周六不用上學,但是外宿……外宿么……
都怪她把謎團、局促感,以及……不知該如何分類的情感強加給我,今晚估計要睡不好覺了。
明明不想再考慮這件事,大腦卻根本不聽使喚。即使已經筋疲力竭,思緒依然無法停止,簡直像被她詛咒了一般。
果然,外人只會帶來麻煩。
所以我想,她還是不要回來最好。
但同時也想,如果真的再也沒回來,自己恐怕只會更加在意吧。
感覺腦袋附近有東西在動,就迷迷糊糊地撐起了上半身。
於是,看到有個人影被突然爬起來的我嚇了一跳。
「抱歉,吵醒你了。」
「啊啊,嗯……哦?嗯。」
原本就處在半夢半醒的狀態,被這麼一驚嚇,思維被擠成了毛豆的形狀。一邊捋起擋在眼前的劉海,一邊等腦子裡迎來天亮。結果,朝陽來得比想像中還快。
清醒的大腦,讓我嗅到了一陣芳香。
明明說不回來,結果她還是回到了這裡。頭髮有些濕潤,似乎是洗過澡了。接著,飄來了一陣令人心情通透的香氣。與清爽感又不太一樣,聞起來像是花香。在這股氣味的刺激下,我擺脫了腦子裡朦朧一片的部分。這股昨天還不存在的香氣,究竟是從哪裡帶回來的?
抬頭一看,那個傢伙正一臉無趣地俯瞰著我,從窗外灑入了一縷淡淡的朝暉。遲一步來臨的,則是明明尚值清晨,卻格外猛烈的悶熱。比起關心現在幾點,我第一反應就是伸腳打開電風扇。明明只吹我就夠了,電風扇卻雨露均沾地甩起頭,用風吹拂著她白皙的腿。
而她似乎也想蒙受電風扇的恩惠,於是就蹲了下來。我精神渙散地看著風掀動她松垮的襯衫,以及輕盈的長髮。
無論長相還是存在感,都是一副輕飄飄的模樣。但不知何時,我腦中「礙事的傢伙」這一認識已經變得渾濁不清。
「……呃,那啥……早上好。」
雖然有些語無倫次,但還是隨口問了聲早。這很正常,在學校碰到認識的同學時,至少是會打聲招呼的,此時也是一樣的道理。她先是緩緩移動目光看了看我,回了短短一聲「早」,然後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哦,也對,已經變成第二天了,所以就回來了么。
從哪裡?
那張低埋著的淡漠神情,跟昨天夜裡沒什麼區別,不管盯著看多久,也找不出正確答案。
睡意消散了,心情卻絲毫沒有變得晴朗。在陰天與悶熱的夾縫裡,露出頭來的是個一身謎團的高中同學。不管面朝哪個方向,都無法為心靈尋到一絲舒爽。
她一直望看手機,不作任何操作,就只是獃獃地凝視著。
她眼裡都看到了什麼,而現在,又在等待什麼呢。
「……話說,你幹嘛去了?」
嗚哇啊啊啊啊——話音一落,就後悔得在心裡叫出了聲。
她握著手機,緩緩地轉過了頭。
「不是說不在意么?」
「是不在意啦。」
到底該怎麼用除了「其實很在意」之外的話語,來形容「雖然不在意,但還是想問問看」呢?
現代語文教育似乎遺漏掉了極其重要的一環。
「就是想八卦一下而已。」
「哦。」
哦是什麼意思啊?我挺起腰板,用餘光窺視著她。而她則是用估價般毫無感情的眼神打量著我,就如同想用視線看穿我問這個問題的意圖。
「幹嘛。」
明明是我在請她回答問題,怎麼還橫起來了。
這厚臉皮的態度,讓我對自己頗感無語。
「沒啊,不幹嘛。」
「哦,是么。」
語氣倒是勁頭蠻足的,就靠這個矇混過去吧。
「應該不是打工之類的吧?」
她微微張開了嘴,但並沒出聲。過了一會兒,才反問道:
「都知道是在八卦了,你覺得我還會回答么?」
言之有理。她的語氣顯得很冷淡,把我的勢頭都打消掉了。
「不說也無所謂啦。」
可以感覺到,自己的聲音和嘴唇都有些尖銳。
接下來,她丟下一句「是吧」,就走出了房間。
在她身後,只留下一陣不熟悉的花香。
而我這邊,陰天和悶熱依然健在,只有縫隙里的光芒不見了蹤影。
總結一下,就是糟透了。
胡亂揮動手腳,斜著身子躺在被子上,強行拉直身體,抻得側腹有點疼。
雖然是一時情急脫口而出的,但想八卦是個什麼鬼理由啊。
想到這個,讓我對自己有些惱火。
半張臉被陰沉的東西籠罩著,心想我家的雙休日如今就是這副模樣么。
一大早不用出門的母親,從床上被扯著後脖頸叫醒的另一位母親,一大早才回家的同學,以及如機械般準備早餐的我。
完全不算大的桌子,被四個人圍坐了起來。過去一直都是兩個人在用,此時坐滿了人,似乎才發揮出這張長桌的真正潛力。而這真實的模樣,只給我留下了「好擠」的印象。
無論人與人的距離,還是每個盤子之間的距離。
在樂觀的心態下豪放地生活著的母親,對於家庭成員的增加似乎歡迎得很。
「讓人想起高中的食堂了,對吧。」
說著,拍了拍另一位母親的肩膀,光是這一下,就讓那個輕飄飄的女人有些顫巍巍的。她放下了正在用的筷子,「哦~哦~」地點了點頭,然後才慢吞吞地咀嚼,吞咽,每個動作之間都存在一段間隔。
「總是被你『快點,午休要結束啦』地催來催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