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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閉上眼,以指尖摩娑金屬加工面,表面有一部份感覺得到極微小的凹凸,他依直覺判斷約為二十微米。以砂紙輕輕研磨,之後再一次以指尖觸摸,大概是十微米吧,還差那麼一點。他拿毛巾擦掉額頭流下的汗水。今天也很熱,應該超過三十度了吧,冷氣根本形同虛設。

雅也拿起砂紙,正要貼到金屬面上時,身後有人拍他的肩。

「三點了,休息一下吧。」福田冷冷地說。他有一張大臉,雙頰略下垂,再加上耳朵也大,讓人忍不住想戲稱他為福神。但絕大多數時候,他總是板著一張臉,現在也一樣。

「我把這個做好就過去。」

福田微微皺起眉頭。

「休息時間好歹配合一下大伙兒,再說這工作也不急吧。」

「噢。」

其實他是不想錯失此刻指尖的感覺,但老闆都這麼說了,只好聽話。雅也放下砂紙,離開工作台。

休息區位在工廠角落,幾張鐵椅圍著一張舊餐桌。中川和前村坐在椅子上,已點著了煙。雅也也從工作褲口袋取出香煙。中川是個年過六十的小老頭,擅長焊接與淬火;三十多歲的前村則是所有工具機都會操作。

福田的妻子拿著裝了麥茶的茶壺與杯子過來。

「老闆,接下來要做什麼?今天本來是預定要焊上次那個承軸吧,可是東西還沒送來啊。」中川問。

福田很快就喝起第二杯麥茶,汗水自太陽穴一帶滴下。

「那個暫停了,我忘了說。」

「什麼,要取消啊。」

「他們說暫時不需要。聽那語氣,八成是停止製造了。那種健康用品好像賣不好。」

「又來了。」前村不滿地說:「一天到晚推出創意商品是沒什麼不好,可是好歹也出個暢銷的嘛。」

「等一下來做空氣槍。新的設計圖來了。」

「又是空氣槍啊,賣得還真好。」前村語帶佩服地說:「這次是什麼槍?一樣是手槍嗎?」

「一種叫柯特的。」

「啊,這個我聽過。」

「骨架的設計圖已經到了,有些地方還滿細的,不過沒多難。」

「沒想到我這把年紀了,還要做手槍啊。」中川把變短的香煙丟進空罐里。罐里發出「滋」的聲響。

「中哥,那只是玩具啦。」福田安撫似地說。

「這我知道,可是總覺得有點不安心,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拿去做壞事。」

「想太多了啦!」前村說:「再說,現在我們哪有資格管這些,有工作就要偷笑了。」

福田也沖著這段話點頭。

「趁現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,能出多少貨就出多少貨,天曉得什麼時候會被禁。」

「這麼危險嗎?」前村睜大了眼睛。

「空氣槍製造工會在抗議,上次好像才正式要求零售店別賣了。」

「那零售店怎麼說?該不會就乖乖聽話吧?」

「好像是一口回絕掉了,可是聽說警察那邊似乎準備出動,要是太囂張,惹火警察反而不妙,所以可能時候到了就會自動停賣吧。」

「意思是說,好日子只到那時候了。」前村一口氣喝光麥茶。

雅也沒有加入談話,但他也了解談話的內容。

隨著生存遊戲的流行,空氣槍也大受歡迎。但自去年開始,很多廠商不僅販售空氣槍,也開始推出其零件,這些零件的特徵只有一個──金屬制。

日本玩具槍工會自訂標準規定「手槍型空氣槍本體應為塑膠制」,原因是塑膠制的槍與真槍再怎麼形似也不會違反槍械法。

然而自去年起,不止一家零件製造商開始製作鋁製零件,空氣槍迷會購買這些零件來替換塑膠零件。幾乎所有的零件都在市面上販售,因此只要有心,便能製作出一把純金屬制的空氣槍,成品儼然是槍械法里所指的仿製槍枝。

對此種情形第一個有反應的並非警方,而是日本玩具槍工會,原因是深怕發生社會案件之後,空氣槍會被視為社會問題。因此工會主動要求數家零件製造商停止製造販賣,但目前仍沒有廠商願意配合。這也是當然的,受歡迎的槍枝零件即使要價一萬日幣仍有將近一萬個的銷售量,而一把槍有好幾個零件,再加上若空氣槍的種類增加,需求又會跟著增加。對零件製造商而言,正是睽違已久的熱賣商品。

福田的妻子端著托盤過來。

「不好意思,跟昨天的一樣。」瘦削的福田老婆一臉過意不去地說。

她放到餐桌上的是裝在塑膠杯里的果凍,中川立刻伸手去拿,討厭甜食的前村則面露苦笑。

「對了,最近有沒有看到安仔?」中川問福田。

「安仔?沒有。」

「這陣子連在小鋼珠店都不見他的人影,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。」

「他老婆我倒是有看到。」前村倚著餐桌托著腮,拿起麥茶往杯里倒。

「在哪看到的?」福田問。

「川口車站前。她在超市打收銀,胸前掛著實習的名牌。」

「兼差啊。」很快便將果凍吃完的中川嘆了一口氣,「安仔沒辦法工作,也難怪他老婆覺得自己應該出來賺錢。好堅強啊。」

「可是川口離安仔家不是有點遠嗎?」

「一定是故意找遠一點的地方啦,不想被認識的人看到嘛。所以我也沒上前跟她打招呼。」

對於前村的回答,福田與中川都點頭表示認同。

「安仔真是運氣不好。以後該怎麼辦呀?」福田的妻子冒出一句。雅也不知道她的名字。

「是啊。我們做技術的手指動不了,什麼都甭提了。」前村歪了歪嘴,搔一搔剃得很短的頭髮。

「還動不了啊,不是都好幾個月了嗎?他沒去看醫生嗎?」中川偏著頭。

「上次是四月遇到他的,那時候好像還不能動。」福田望著自己的右手說:「咖啡杯也是用左手拿,完全沒用到右手。他說動手術就有希望,後來不知道怎麼樣了。」

「那個傻瓜,一天到晚叫他要小心,就是不聽,照玩,才會變成那樣。害得老婆非得拋頭露面出去賺錢,他不覺得丟臉嗎。」

「哎,別這麼說,安仔也沒想到會遇到那種事吧。」

「話是這麼說,他也給老闆添了麻煩不是嗎。那時候,好幾件雕模的工作因為安仔不在沒辦法做,頭痛得很啊。」

「也是啦。」

「老闆也沒頭痛多久吧。」前村站起身,把毛巾繞到脖子上,瞟了雅也一眼,「因為很快就找到有本事的人接手了,搞不好還很感謝那件意外咧。」

「喂。」

「點心謝謝了。我先上工了。」

前村經過雅也身邊走向作業區。

「我也差不多該動工了。」中川也站起身。

雅也把還沒抽多少的煙扔進空罐。

福田離開位子,在他耳邊小聲說:「別介意。」

「不會啊。」

福田妻子開始收拾桌面。福田一邊斜眼看著老婆,一邊小聲對雅也說:

「我有話跟你說。下班後留下來。」


※※※


福田工業是位在千住新橋旁的一家市區小工廠。雖說小,仍比雅也父親經營的水原製作所大上一號。依現今的不景氣來看,福田的經營狀態算是表現得不錯。員工有三名;老闆福田曾經腦中風病倒過,從此便極少自己動手製作。

雅也是二月底開始在這家工廠上班的。來到東京之後,工作沒著落,他不免心裡著急。父親的壽險理賠核發下來了,但還清水原製作所的債務之後,所剩的金額其實不如預期。然而在目前製造業疲弱不振的狀況下,即使有一技之長,要找到工作仍然不簡單,無論哪一家工廠都以減少員工為最高指導原則。

就在這時候,美冬告訴他福田工業這間工廠,說是工作相對安定的公司,建議他去那裡找工作。這似乎是她從「華屋」的客人那裡聽來的。

然而雅也第一次上門的時候碰了一鼻子灰。福田以冷淡的口吻對他說,他們不缺人,沒有增加人手的打算。

即使如此,雅也還是將自己的履歷表交給了福田。看到雅也所取得的資格與證照之多,福田一時睜大了眼睛,但也只是說了句以後有需要會和他聯絡。

後來福田突然來了電話,問他有沒有使用放電加工機雕模的經驗,一聽到雅也回答以前用過好幾次,福田便叫他隔天到工廠來。

第二天,雅也前往福田工業,當場便被指派了工作。沒有正式的介紹,什麼都沒有,那天就算是雅也第一天上班。

至於發生過什麼事,詳情雅也幾乎一無所知,他只是被告知工廠有一個名叫安浦的員工出了意外無法工作,如此而已。但最近雅也開始發現,那好像不是單純的意外,似乎應該叫作「出事」比較恰當,但他並不想追問究竟。

一到五點,前村和中川便放下工作回家了。其實本來就沒什麼工作,三點才剛休息過,過了四點,中川他們又猛抽煙。

雅也換好衣服,在休息區看著雜誌時,福田來了。

「怎麼,已經換好衣服啦?」

「不要換比較好嗎?」

「我有點事想拜託你。這個,你做得出來嗎?」

福田在桌上放了一張設計圖。設計圖上的不鏽鋼板面有好幾條斜斜的細紋,規格之精細令雅也驚訝,平面的研磨也是要求最精密的。他心想,這不知是什麼東西的零件,他從沒做過。

「這是什麼?」

「嗯……,機器的零件,有人私下委託我的。」

「精確度的要求相當高啊。」

「沒辦法嗎?」

「多花點時間,應該做得出來。」

「是嗎。我就覺得你應該做得出來。我給你算加班費,能不能現在就開始動工?」

「好啊。」

雅也從椅子站起身。不必換工作服了,反正他身上穿的也是T恤搭牛仔褲。

他在銑床上固定鋼板時,福田走了過來。

「其實啊,我在考慮叫中哥不必來了。」

雅也停下手邊的工作,「怎麼又……」

「我是有正當理由的。上次交貨的零件有一成是不良品,焊得太歪了,焊接泡也太多,這種事在以前根本很難想像。現在中哥因為年紀的關係,眼睛開始不靈光了,他自己想瞞,可是工作是瞞不了人的。」

「還有別的工作不是嗎?」

「沒了。」福田說。他定定看著雅也的眼睛,「工作根本沒那麼多。連大企業都拚命裁員了,我們這種小工廠怎麼養得了沒有用的人?這幾天我會跟中哥提。我會跟他說因為沒有焊接的案子了,要是之後忙不過來再找他幫忙。」

從語氣聽得出他根本沒這打算。

「你的焊接技術很好,只要有你在就不需要中哥了。」

「可是,要是我開始接焊接的工作,事情也會從前村先生那邊傳到中川先生耳里去啊。」

「所以啊,焊接的案子你要趁前村不在的時候做。而且以後前村也不必每天來工廠了。」

「轉成計時工嗎?」

「這個嘛,方法很多。」福田搔搔頭。

雅也嘆了口氣。這裡也一樣嗎。──一股絕望之情湧上心頭。



搭東武伊勢崎線在曳舟站下了車,回公寓的路上,雅也繞去常光顧的定食店。那家店叫「岡田」,傍晚開始兼營小酒館,店裡的客人看來多是附近商店的店主以及藍領階級。店內以六人座的桌位為主,想來是事先就設定讓不認識的客人同桌而坐吧。角落四人座的桌位剛好空著,雅也在那裡坐下。電視機就在頭頂上,正在轉播夜間棒球賽,那個位子就是因為看不到電視所以不受歡迎。

有子送上濕毛巾。

「你好。」她對他盈盈一笑。

「我要烤魚定食和啤酒。」

她簡短地回了一聲好,便回到廚房。

有子應該不到二十五歲,幾乎沒化妝,總是穿著牛仔褲搭T恤。有子這個名字,雅也是聽其他客人和看來應該是她母親的老闆娘這麼喚她才知道的。她母親平常在裡面廚房,忙的時候也會到外場來幫忙;料理的部份似乎全部由她父親一手包辦,據說他曾經在著名的高級日本料理店的廚房待過。雅也剛到東京時,心裡還很不安,怕東京的菜不合自己胃口,但自從找到這家店之後,便不再擔心了。

其他的客人看著電視鼓起掌來,大概是支持的球隊得分了,當然是巨人隊。雅也雖不是坂神迷,總覺得最好不要隨便開口。別人一聽到他的關西腔,好像立刻就會來找碴。

美冬叫他趕快把口音改過來。她說,有時候說關西腔很有利,有時候反而不利,最好能視時機運用。美冬她自己便分得很清楚,若不說恐怕沒人會認為她是關西人。

「標準腔很簡單呀,又不是要學英語或法語,那是日語呢!而且電視每天都在說,不想聽也會聽見,只要把那些學起來就好了嘛。」

說的簡單,但無論耳朵聽過了多少,嘴巴說不說得出來是另一回事。語言是要開口說才能學會的,但是現在的雅也沒多少和人對話的機會,更何況他本來就不擅長說話。

有子把餐點送上來。雅也掰開免洗筷時,她竟幫他倒啤酒。雅也吃了一驚抬頭看她。

「坂神今年不知道怎麼樣喔。」她說話的時候並沒有看雅也。

「不知道啊。」他露出苦笑。她大概是從口音里自行猜測他是坂神迷吧,而他也沒有反駁。

「今天的飯糰要什麼口味?」